皇覺寺的莊嚴肅穆,如同山澗積深的寒潭,在踏入山門的瞬間便將沈靜姝包裹。空氣中浮動的檀香分作三層:表層是新燃線香的清冽,中層混著菩提葉的微苦,底層沉睡著百年香火的醇厚,順著呼吸鉆入肺腑,竟將奔逃時嗆入喉間的血腥氣滌蕩得干干凈凈。西殿傳來的梵唱像浸了晨露的棉線,與鐘樓“咚”的鐘鳴纏在一起,余韻撞在朱紅廊柱上,反彈回來時已帶了松濤的輕顫,仿佛自三垣二十八宿的星軌間飄來。
小沙彌眉目低垂,海青僧袍的衣角掃過階前青苔,悄無聲響地在前引路。穿過多寶閣時,沈靜姝瞥見殿角僧人正用馬尾帚拂拭星象石刻,刻著“東方蒼龍七宿”的石板被擦得發亮,角宿的紋路里還嵌著未褪的香灰。往來僧眾或持經卷或擔水桶,見了他們只合掌躬身,僧袍下擺掃過青石的“窸窣”聲里,竟聽不出半分好奇的波瀾。
沈靜姝的掌心卻越攥越緊,石頭的小手在她掌心里沁出冷汗。無稽老僧彈指碎敵的畫面還在眼前晃,灰衣人劍穗上的墨玉符與自己掌心符牌相吸的青光未散,連這古剎的寧靜都像蒙著層薄霜——她目光掠過“觀星”禪房的木牌,見牌縫里嵌著星狀木屑,竟與星臺廢墟的石屑觸感隱隱相合。
行至寺西北角,小沙彌終于在一扇竹籬門前停步。籬門虛掩,院內古柏的虬枝斜探出來,樹影在地上織就的紋路竟暗合“紫微垣”的星圖。“住持大師在院內侍弄‘星劍蘭’,施主自行入內便是。”他合掌一禮,轉身時衣擺掃過籬邊蘭草,留下細碎的清香。
沈靜姝理了理沾著草葉的衣襟,推門時竹條“吱呀”輕響。青石鋪就的院中不見冗余陳設,只石桌旁立著盆蘭花——葉片墨綠如鑄劍寒鐵,葉緣隱有銀線紋路,竟與《步天歌》中“角宿二星為天關”的圖繪相似,那枚將開未開的花苞更泛著星輝般的冷白,花瓣上的脈絡像極了殘玉上的星紋。
背對著她的老僧正用銀簪撥弄盆土,聽到動靜便直起身。袈裟上的補丁針腳細密如星點,聲音卻像陳年青銅鐘相叩:“貴客遠來,茶已溫過三巡。”
“晚輩沈靜姝,攜幼弟石頭,謝大師庇護。”她斂衽行禮時,瞥見老僧腕間念珠——顆顆烏木被盤得溫潤,正停在刻著“斗宿”紋樣的那粒上。
慧明大師轉過身,目光先落在她眉心未褪的倦色,再掃過石頭攥著她衣角的手指,最后停在她衣襟第三顆盤扣處——那里正隱隱透出淡青光暈,與蘭花花苞的光澤遙相呼應。“因果如星軌,早有定數。”他指了指石凳,陶壺在手中轉了半圈,“坐。”
沈靜姝剛落座,便見慧明執壺斟茶。茶湯碧如初春新柳,泛起的熱氣在盞口凝成細霧,散著蘭芷般的清韻。“大師可知晚輩懷中物,及觀星閣之事?”她話音未落,忽見花苞輕顫,落下一粒銀白花粉。
“施主問的是引動‘三垣星輝’的鍛星遺篇,還是藏著阮家軍英魂的將星殘佩?”
“錚”的一聲,沈靜姝腰間短刃竟微微震顫。懷中卷軸突然發燙,殘玉貼著心口泛起涼意,兩種觸感交替間,阮家祠堂的焦黑梁柱、陳騫染血的箭鏃又在眼前閃過。她猛地抬頭,見慧明指尖正懸在茶盞上方,茶水表面竟映出細碎星點,像把銀河揉碎在了里面。
“皇覺寺藏經閣存著陳卓定紀時的星圖拓本。”慧明將茶盞推到她面前,念珠又轉了起來,“老衲不過是受故人所托,照看星軌輪轉罷了。”
“故人是陛下?還是永寧侯世子?”
慧明卻拈起一粒蘭花花粉,花粉在他指尖懸浮不散:“施主以為鍛星是引星光淬體?”見沈靜姝頷首,他輕輕搖頭,“《步天歌》云‘斗為帝車運中央’,星辰之力如帝駕巡游,霸道無匹。鍛星首重‘感星’——要辨得角宿的晨光、參宿的暮色,知其潮汐漲落;再是‘融星’——如溪流匯入天河,而非以杯水強承江海。”
他指尖輕彈,花粉落在沈靜姝茶盞中,竟在水面劃出“氐、房、心”三宿的軌跡:“施主兩次借力,一次靠星臺地脈,一次憑英魂執念,皆是借外物引星力。長此以往,輕則根基受損,重則被星力反噬,如參宿三星互噬。”
沈靜姝只覺后頸發涼,想起星臺遺址那次引力后,眉心刺痛了整宿,掌心還嵌著石屑的地方突然發燙。她起身拜倒:“求大師指點!”
“施主血脈能感星象,心性堪承星力,老衲不過是為觀星閣啟門。”慧明虛扶的瞬間,她忽覺一股暖意順著指尖流入,與殘玉的溫意相融,“觀星閣不在梁上,不在地下——”他指了指她心口,又指了指天空,“在二十八宿映心之處。”
石頭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小手指著蘭花花苞:“姐姐,它亮了。”沈靜姝抬頭,見那銀白花苞正泛著淡青光暈,與自己衣襟下的殘玉隱隱相吸。
“三日后月圓子時,帶殘佩來此。”慧明目光落在石頭身上,語氣軟了些,“小施主可隨知客僧去抄經閣,那里有繪著星象的啟蒙卷。”
出了竹籬院,知客僧已候在階前。客舍窗欞正對著北斗七星的方向,推開窗便見蒼翠山巒,松濤聲混著藏經閣的誦經聲飄進來。沈靜姝安置好昏昏欲睡的石頭,指尖撫過懷中卷軸——鍛星遺篇的字跡竟隱隱發亮,與窗外星光連成了線。
叩門聲輕得像落葉墜地。“沈施主,”知客僧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寺外柳姓女施主求見,說持有墨玉符為憑。”
沈靜姝心頭一震,按住懷中突然發燙的殘玉,快步走向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