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軍的案子,你怎么看?”
皇帝的聲音像淬了冰的銀針,輕輕刺入沈靜姝耳中,卻在顱腔里炸出轟然回響。她猛地抬頭,撞進那雙比墨更沉的眼眸——那里面沒有波瀾,卻藏著能吞噬一切的漩渦。束腰夾層的蠟片驟然硌緊小腹,連帶著母親留的銀鎖片都貼在皮膚上發燙,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成了冰。
他知道了?知道銀鎖片里裹著的半塊先帝密詔?知道她每次撫過鎖片上“阮氏”二字時的隱忍?還是說,這只是帝王試探獵物的慣用伎倆?
十二盞羊脂玉燈的光突然變得刺眼,將她臉上的血色抽得一干二凈。心跳撞在肋骨上的聲響越來越大,幾乎要蓋過燭火的噼啪聲。沈靜姝盯著御案上那方瑪瑙鎮紙,鎮紙邊緣刻著的“貞元七年制”字樣被燭火照得分明——那正是阮家軍蒙冤的年份。
“陛下……”她垂下眼睫,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陰影,聲音顫得像被風吹得發飄的蛛絲,“臣婦一介內宅婦人,每日只知漿洗縫補,哪敢妄議軍國舊案?阮家軍之事,臣婦幼時只聽乳母提過一句‘邊關大捷’,其余……其余一概不知。”指尖深深掐進掌心舊痕,疼得她清醒了幾分——絕不能讓他看出銀鎖片與舊案的關聯。
暖閣里的龍涎香突然變得黏稠,像化不開的膠。皇帝沒有說話,沈靜姝能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她的銀鎖片上——鎖片墜在衣襟內側,隔著兩層絲綢竟也像被灼穿。不知過了多久,御案上的青玉筆洗突然輕響,是皇帝指尖劃過的聲音。
“是么?”他終于開口,語氣淡得像結了薄冰的湖面,“朕倒忘了,你母親阮氏,原是阮老將軍的親侄女。”
“轟”的一聲,沈靜姝的腦子徹底空白。銀鎖片仿佛瞬間燒紅,燙得她心口發疼。她踉蹌著屈膝,額頭幾乎要觸到金磚:“陛下!亡母嫁入侯府時,阮家軍案已塵埃落定!母親臨終前只攥著臣婦的手,叮囑好生侍夫……從未提過半句娘家舊事!”說到最后,她刻意讓聲音帶上哽咽,淚水恰到好處地滾落在金磚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皇帝的目光在她顫抖的肩頭停留了片刻。沈靜姝能聽見他翻動奏折的聲響,那是本泛黃的舊冊,紙頁脆得像枯葉。“阮老將軍當年鎮守北疆,”他突然道,聲音里帶著一絲飄忽,“朕尚是太子時,曾見過他解甲后的傷疤,縱橫交錯,像極了北疆的地圖。”
沈靜姝的心臟猛地一縮。他竟見過外祖父?
“可惜了,”皇帝的嘆息輕得像風拂燭火,“滿門忠烈,到頭來卻落個‘通敵’的罪名。”
這八個字砸在沈靜姝心上,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她死死咬住下唇,逼自己維持平靜:“陛下仁德,仍念及故舊,是阮家之幸。”她刻意避開“忠烈”二字,只用“故舊”含糊帶過。
御案后突然傳來一聲極輕的嗤笑。沈靜姝抬頭時,正見皇帝指尖掐滅了燭花,火星濺在瑪瑙鎮紙上,瞬間熄滅。“起來吧,”他語氣恢復了慣常的深沉,“跪著倒顯得朕在逼你。”
沈靜姝起身時,鬢邊碎釵的殘片蹭過臉頰,劃得皮膚微疼。她垂首立在一旁,看見皇帝拿起朱筆,卻久久沒有落下,筆尖懸在奏折上空,墨珠凝而不墜。
“澄心堂缺什么,便跟李德全說。”他忽然擺了擺手,“祈福之事,貴妃既已安排,便安心住著。”
這話像一張無形的網,輕輕落在沈靜姝身上。她躬身行禮時,瞥見皇帝靴面上繡著的盤龍紋——龍爪緊握,似在攫取什么。“臣婦告退。”
退出西暖閣時,夜風吹得她打了個寒顫,才發覺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貼在背上涼得刺骨。李德全引著她走在宮道上,腰間的象牙腰牌撞得叮當響,像在催命。沈靜姝攥緊袖口,銀鎖片與蠟片貼在一起,一冷一燙,恰如帝王難測的心思。
回到澄心堂,她屏退宮女,反手鎖上殿門。窗欞外的月光漏進來,在星圖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取出銀鎖片,輕輕旋開夾層——里面是半張泛黃的宣紙,“阮家軍糧草案另有隱情”幾個字被水洇得模糊。這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與蠟片、星圖合在一起,才是解開舊案的鑰匙。
燭火下,星圖上的“傳舍”星官格外清晰。旁邊的注解小字被她用指尖摩挲得發亮:“貞元七年秋,客星入傳舍,色青白,月余乃散。”她忽然想起《史記?天官書》里的記載:“傳舍者,客之舍也,主賓客之事。”客星入傳舍,當主“遠方有秘事傳入”。
沈靜姝立刻抓起蠟片,燭光下,中心那個圓點周圍的短線突然變得清晰——那些哪里是光芒,分明是用細針刻出的云紋,與《皇輿山河圖》上“永寧舊驛”旁的標記一模一樣!
貞元七年的客星,竟是指從永寧舊驛送出的密報?那密報里藏著阮家軍冤案的真相?她的手指因激動而顫抖,銀鎖片“當啷”落在星圖上,正好壓住“紫微垣”三字。
就在這時,殿門突然被撞開,小宮女跌跌撞撞地闖進來,發髻散了半邊,臉上還沾著灰塵:“夫人!佛堂……佛堂的檀香木羅漢裂了!”
沈靜姝猛地站起,星圖從膝頭滑落。她跟著小宮女沖進佛堂,一眼就看見那尊伏虎羅漢——原本完好的檀香木軀體從肩頸處裂開,露出里面中空的腔膛。地上散落著數十片絹布,每片都用桐油浸過,墨字在燭光下泛著烏光。
她撿起最上面的一片,指尖觸到絹布的粗糙紋理,心臟驟然停跳——上面寫著“貞元七年秋,永寧驛接北疆急報,糧草被劫乃內鬼所為”,落款處是半個模糊的“阮”字。
佛堂的銅燈突然晃了晃,光影在裂開的羅漢像上投下猙獰的陰影。沈靜姝望著那些散落的絹布,突然懂了——這尊羅漢是母親當年入宮祈福時所獻,里面藏著的,竟是阮家軍最后的血書。
而皇帝今夜的試探,根本不是要問罪,是在逼她找出這些證據。
“夫人!您看這個!”小宮女突然抓起一片絹布,聲音發顫,“這上面……有端慧皇貴妃的印鑒!”
沈靜姝伸手去接,指尖剛觸到那方朱紅印鑒,殿外突然傳來李德全的聲音,尖細如刀:“陛下有旨,澄心堂佛堂異動,即刻封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