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的靴底碾過階前殘雪的聲響漸遠,聽雪堂便被一種浸骨的寂靜填滿。鎏金銅爐里的沉香燃到盡頭,最后一縷青煙貼著雕花窗欞蜿蜒而上,卻敵不過窗外撲進來的寒氣。沈靜姝扶著紫檀木窗臺緩緩落座,指尖觸到冰棱般的窗沿,目光卻黏在院中立著的那株老梅上——枝椏壓著厚雪,倒有幾點殷紅在白幕里透出來,像極了西跨院日夜不散的哀泣里,藏著的血痕。
那封密信帶來的震顫還在胸腔里余波未平,像投進深潭的石子,連帶著五臟六腑都跟著發沉。讓柳氏開口?這念頭在舌尖滾了滾,竟帶出些苦澀。沈靜姝望著梅枝上消融的雪水,恍惚看見西跨院那個終日被佛香裹著的婦人:三少爺落水后高燒不退,雖撿回半條命卻形如枯槁,緊跟著貼身伺候的管事媳婦又“投了井”,這般連遭重創,柳氏的心神早成了風中殘燭,碰一碰都怕化作齏粉。可偏是這樣的人,才更像被蛛網纏緊的蝴蝶,既怕外界的光亮,又容易被暗處的手攥住翅膀。蕭煜臨走時那句“背后定有眼線”絕非虛言,親王余黨也好,府中覬覦權勢之輩也罷,這雙眼睛定在柳氏身上,等著看誰先動這塊燙手山芋。
硬撬是絕無可能的。沈靜姝拿起案上的玉柄茶筅,攪動著冷透的殘茶,茶湯里浮起的茶沫子,倒像柳氏那顆惶惶不安的心。她要的不是雷霆一擊,是春風化雨——得等一個讓那扇緊閉的心門,肯裂開一絲縫的時機。
這時機,竟在正月初七的晨霧里悄然而至。
天還未亮透,值夜的婆子便踩著積雪匆匆來報,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顫栗:“少夫人,二房三少爺的高熱退了!方才太醫診脈,說性命總算保住了!”
沈靜姝捏著茶筅的手一頓,茶沫子在碗底聚了又散。她幾乎能想象出西跨院里的景象:柳氏那根繃了半月的弦,終于在這一刻斷了。果然片刻后又有消息傳來,說柳氏聽聞喜訊,身子一軟便昏死過去,鬢邊的素銀釵子摔在青磚地上,斷了半截。
“備些東西。”沈靜姝起身時,晨光剛好透過窗紙,在她月白綾襖上投下淡金的紋路,“取兩斤長白山老參,用紅綢裹了;再把上次從慧明師太那求的安神香裝一盒,隨我去西跨院。”
春雨捧著東西跟在后面,靴底踩過回廊的積雪,發出細碎的聲響。這是安氏去后,沈靜姝頭一回主動踏足西跨院。朱漆院門虛掩著,門環上的銅綠沾了雪水,倒比別處更顯凄涼。進了內院,寒意里裹著濃重的藥味,混著佛香的氣息,連墻角的青苔都像蒙了層灰。
柳氏躺在里間的暖榻上,碧紗櫥將外間的光線濾得昏黃。她身上蓋著暗紋錦被,臉色比錦被的底色還要蒼白,眼窩陷下去一塊,嘴唇干裂得起了皮,竟連呼吸都輕得像要斷了。幾個丫鬟婆子圍著床沿站著,手里捧著湯藥的,拿著帕子的,個個愁眉不展,見沈靜姝進來,忙斂衽行禮,動作輕得怕驚著榻上的人。
“都免了吧。”沈靜姝擺了擺手,聲音放得極柔,走到榻邊看了看,又摸了摸柳氏的手背——冰涼刺骨。她轉向為首的張嬤嬤,那嬤嬤是安氏舊人,此刻眼眶還紅著:“三少爺無礙,便是佛祖垂憐。夫人這是心神耗盡,得好好將養。你們伺候著仔細些,缺什么藥材補品,直接去回世子爺,不必拘著規矩?!?/p>
張嬤嬤聞言,眼圈更紅了,忙屈膝謝恩:“少夫人慈悲,奴婢代夫人謝過少夫人?!?/p>
沈靜姝在炕邊的楠木繡墩上坐了片刻,目光掠過榻前的小炕桌——上面放著半碗未動的小米粥,瓷碗邊緣結了層薄皮。正要起身,眼角卻瞥見炕頭小幾上的物件:一本半舊的《金剛經》攤開著,書頁邊緣磨得發毛,想來是翻了千百遍,旁邊擱著串菩提子佛珠,珠子的包漿暗沉,卻被摩挲得光滑。
她腳步微頓,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的銀扣,狀似閑談般道:“夫人倒是心誠,日夜誦經祈福,果然感動了佛祖。只是這經卷……瞧著有些年頭了。”
張嬤嬤嘆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少夫人有所不知,這經是先太夫人——就是安氏主子在時,親手賞給夫人的。那年夫人剛入府,性子急,先太夫人便說‘佛法能磨性子’,把這經給了她。這些年夫人走到哪帶到哪,翻得封皮都換了兩回?!?/p>
安氏。沈靜姝心中一動,面上卻只露出些感慨的神色,伸手輕輕拂過經卷的扉頁,那里有個小小的“安”字印章,早已模糊:“原來竟是母親的舊物。母親生前最喜《金剛經》,常說‘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看來夫人是真把母親的話記在心里了。”
她沒再多說,起身帶著春雨離開。穿過西跨院的月亮門時,回頭望了一眼——碧紗櫥后漏出點燭光,映著窗紙上的梅枝影子,倒像幅褪了色的畫。這一趟,該在柳氏心里投下點漣漪了。
當夜三更,張嬤嬤悄悄來報,說柳氏醒了。得知沈靜姝來過,還提起了安氏和那本經卷,柳氏半天沒說話,只是摩挲著那串佛珠,眼淚無聲地淌下來,落在佛珠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第二日,沈靜姝沒再去西跨院。她在聽雪堂里磨了半日墨,選了張染過檀香的素箋,用狼毫小楷抄了一卷《心經》。字跡娟秀卻帶著筋骨,一筆一畫都透著靜氣,末尾落下“靜姝敬抄”四字,又蓋了枚小小的“梅雪”印章。讓春雨送去時,還附了盒剛挑的雪燕,外加一張便簽,只寫著“聞妹妹心緒不寧,抄經一卷,愿解煩憂。靜姝字”。
柳氏收到東西時,正靠在榻上出神。展開那卷經,檀香混著墨香撲面而來,字跡里的平和竟讓她亂成一團的心緒稍稍定了些。她與沈靜姝素來疏遠,甚至因安氏的緣故,總覺得這位世子夫人清冷得不好接近。可如今,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送暖的竟是這個從未正眼瞧過的“嫂子”。指尖劃過“靜姝”二字,柳氏忽然想起安氏生前說過的話:“靜姝這孩子,外冷心熱,只是藏得深?!?/p>
正月初十午后,天竟放了晴。積雪順著房檐往下淌,滴滴答答的,倒像在數著時光。沈靜姝正在臨帖,寫的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筆尖剛落在“天朗氣清”四字上,院外便傳來丫鬟的聲音:“少夫人,西跨院的李丫鬟來了,說柳夫人請您過去說話。”
沈靜姝握著筆的手一頓,墨滴在宣紙上暈開一小團。魚兒,終于要咬鉤了。
她換了件月白繡玉蘭花的襖子,攏了攏披風,帶著春雨再次去了西跨院。這次的西跨院倒比前幾日暖些,廊下的積雪掃了,窗臺上擺了盆剛冒芽的水仙。進了里間,柳氏竟坐在臨窗的暖榻上,身上蓋著厚厚的駝絨被,見她進來,竟掙扎著要起身,嘴角還扯出點極淡的笑。
“妹妹不必多禮。”沈靜姝快步上前按住她,在對面的繡墩上坐下,目光掠過她的臉——雖依舊蒼白,卻比前幾日多了點活氣,“今日氣色看著好了許多?!?/p>
“托嫂嫂的福,昨晚總算睡了個安穩覺?!绷系穆曇暨€是弱,卻不再像之前那般死氣沉沉,她指了指炕桌上的茶,“這是去年的雨前龍井,嫂嫂嘗嘗?!?/p>
兩人閑聊起來,從三少爺的飲食說到府里的梅花,多是沈靜姝在說,柳氏靜靜聽著,偶爾插一兩句。話題繞來繞去,自然而然就到了佛經上。
“嫂嫂那日說,先太夫人也愛讀《金剛經》?”柳氏摩挲著手中的暖爐,聲音低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