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離去后,聽雪堂的朱漆門依舊虛掩著,檐角冰棱滴落的水珠在青石板上砸出淺坑,卻砸不破院內外那層無形的隔膜。灑掃的仆役握著竹掃帚的手緊了三分,掃帚尖掃過磚縫時刻意放慢了動作,目光卻像沾了水的墨,悄無聲息洇向窗內;送膳丫鬟的青布履踩在回廊上,只留下細碎的“沙沙”聲,食盒底的銅環用絹布裹著,連碰撞聲都咽進了喉嚨;管事嬤嬤每日請安時,鬢邊金釵都不敢發出丁點兒響動,回話時垂著眼,視線死死釘在自己繡著纏枝蓮的鞋尖上。
沈靜姝依計行事。紫檀木棋盤上的白子被她捏得溫潤,卻始終落不到縱橫線間——那些交錯的紋路像極了宮城的街巷,每一步都藏著陷阱。她臨摹的《寒雀圖》字帖上,墨點暈得格外濃重,恍若血漬;偶爾起身倚窗,目光也只在院中的臘梅上停留,連西跨院傳來的木魚聲都裝作未曾聽見。那木魚聲敲得雜亂,“篤篤”聲混著柳氏壓抑的啜泣,像鈍刀在侯府的寂靜里反復切割。蕭遠山派人送來的織金福字帕,被她疊得方方正正壓在妝奩底,與母親那半支白玉簪隔著三層錦緞,卻仍像能感受到彼此的寒意。
臘月三十的雪,是后半夜落的。
晨曦微露時,聽雪堂的窗紙已蒙了層薄白。往年此刻,祠堂的銅鐘該敲過三通,族中子弟穿著盤領袍按輩分排立,蕭遠山會親手將三炷香插進紫檀木供案的香爐。但今日,只有兩個老仆端著祭品往祠堂去,棉鞋踩在積雪上的聲響,在空蕩的侯府里傳出老遠。蕭煜穿著玄色貼里,在祠堂跪了三炷香的時辰,起身時玄色緞面沾了細碎的香灰,他拍都未拍,只對候在旁的驚蟄低語兩句,便踏著積雪離去,皂靴碾過的雪印里,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那是昨夜處理內廷司探子時沾上的。
沈靜姝的年夜飯擺在窗邊,青瓷碗里盛著素面,臥著兩顆荷包蛋,蛋黃凝得發硬。窗外的爆竹聲從未時便開始零星響起,到暮色四合時已成燎原之勢,孩童的歡笑聲裹在硝煙里飄進來,撞在冰冷的窗紙上碎開。她捏著象牙筷的手停在半空,望著碗中自己的倒影——鬢邊只簪著素銀簪,青布裙上連個繡紋都沒有,活像府中守孝的仆婦。懷中暗袋里的桑皮紙硌著肋骨,那“南疆傀影”四字朱批,比碗里的蛋羹更燙人。
子時的梆子聲剛過三下,爆竹聲炸得最烈,空氣里的硝石味濃得嗆鼻。院門外突然傳來靴底碾雪的聲響,不是蕭煜慣有的沉穩步頻,倒像帶著幾分急促的輕捷。
沈靜姝推開門時,驚蟄已立在雪地里,玄色披風上落滿碎雪,見她出來,立刻單膝跪地,聲音壓得比積雪還低:“少夫人,陛下在暖香閣召您即刻入宮。”
“陛下?”沈靜姝指尖猛地攥緊門簾,棉簾的絨線嵌進指甲縫,“除夕之夜?”
“是。世子爺已在宮中等候。”驚蟄抬頭時,鬢角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手中捧著個青布包袱——里面是早已備好的常服。
沈靜姝轉身回房,銅鏡里的人影面色發白,她對著鏡面深吸一口氣,解開衣襟換上那身深青暗花緞圓領常服。衣料是五枚暗花緞,衣襟繡著極小的纏枝蓮紋,符合她的命婦品級卻絕不張揚。她取下髻上的白玉簪,換了那支素銀簪,指尖撫過玉簪上缺角的卷草紋,又將黑玉蟬蛻塞進袖口暗袋——那蟬翼紋路硌著掌心舊疤,倒讓她多了幾分底氣。
暖轎停在院角的月洞門旁,青綢轎簾縫里塞著棉絮,連風都透不進來。轎子繞過侯府正門,往皇城西北角的玄武側門去,轎身碾過積雪的“咯吱”聲被北風吞掉大半。玄武側門的朱漆戟門緊閉著,墻頭上的雉堞插著繡龍旗,旗角凍得發硬。驚蟄上前出示玄鐵令牌時,沈靜姝瞥見令牌上的纏枝蓮暗紋——與蕭煜給她的那枚一模一樣,只是邊緣多了圈鎏金的“御”字。守衛驗過令牌,甲葉輕響著推開側門,門軸轉動的“吱呀”聲在寂靜的宮墻邊格外刺耳。
轎子在暖香閣前落地時,梅香突然涌了過來。這座偏殿藏在御花園西北角,四周的紅梅開得正盛,雪壓花枝的“簌簌”聲里,隱約能聽見閣內炭火“嗶剝”作響。驚蟄掀簾時,一股混著龍涎香的暖氣流出來,沈靜姝剛邁過門檻,便見蕭煜垂手立在暖榻旁,玄色貼里的領口沾著梅瓣,見她進來,眼底飛快掠過一絲警示,隨即又沉成深潭。
暖榻上的永熙帝穿著玄色常服,領口繡著暗金龍紋,右手握著枚羊脂白玉扳指,指腹正摩挲著扳指上的云雷紋。他臉色比殿角的冰盆還白,唇上卻透著不正常的殷紅,見沈靜姝跪下,只抬了抬眼皮,聲音像蒙了層棉絮:“平身。賜座。”
內侍搬來的繡墩鋪著石青緞面,沈靜姝坐下時,指尖摳著袖口暗袋里的黑玉蟬蛻,錦面的繡紋硌得掌心發疼。暖閣里只點了四盞宮燈,昏黃的光線下,皇帝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尊沉默的泥塑,唯有手中的扳指偶爾反射出冷光。
“聽聞你近日總做噩夢?”皇帝忽然開口,目光掃過她發間的素銀簪,像帶著冰碴的風。
沈靜姝起身欠身,聲音壓得柔緩,卻藏著不易察覺的顫音:“勞陛下掛心,府中連遭變故,臣婦心膽俱裂,確是夜不能寐。”
“永寧侯府是該靜一靜了。”皇帝的手指在扳指上頓了頓,目光轉向蕭煜,“蕭愛卿連日整理安氏遺物,辛苦得很。”
蕭煜躬身:“為侯府盡忠,是臣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