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從廢井邊摳回的粗布衣角,沈靜姝用素帕層層裹了,藏在貼肉的衣襟里。三日來,粗布的糙刺反復(fù)蹭過掌心舊傷,痂皮磨破又滲出血珠,倒比心口的鈍痛更真切些。而“安…害…梅…”三個字像淬了冰的針,夜里總在夢魘中化成太夫人腕間的赤金鐲——那鐲子她曾見過,雕刻著纏枝蓮紋,碰在紫檀木桌案上會發(fā)出清脆的響,此刻想起來,倒像孫氏墜井時的悶響,混著太夫人院落里終年不散的檀香,成了蝕骨的腥氣。
她日日倚在窗邊,月白外衫垂落如死水,指尖無意識摳著窗欞上褪色的梅紋,指甲深深嵌進(jìn)木縫,直到秋紋換燭火時將銅燈盞磕出脆響,才緩緩抬眼。目光像蒙了三層水霧的琉璃,掠過院中的老梅,又落回案上的經(jīng)文,半響動也不動。唯有指縫間滲出血珠滴在絹帕上,那一點猩紅才會讓她眼底掠過絲縷清明——這副魂不守舍的病容,原是她披了三年的軟甲,如今要當(dāng)成最堅的盾。
院外的守衛(wèi)換了班次,腳步聲從往日的急促踏成了拖沓,卻每一步都踩在沈靜姝的心尖上。張嬤嬤再沒來過,可送水的婆子總要用銅盆沿蹭著門檻磨蹭,指尖在盆邊磨出細(xì)碎的響,目光像鉤子般往她臉上纏。這平靜太脆,像臘月里凍住的湖面,冰層下全是暗流奔涌。柳姨娘院里的銅鈴早不響了,前日路過西跨院,見仆役正鋸那棵石榴樹,鋸口淌著黏膩的樹汁,像沒干的血,連風(fēng)過枝葉的聲兒都透著死寂——這種沉默,比哭嚎更能攥緊人的喉嚨。
第七日午后,那抹月白身影終于在院門口顯形。還是大夫人身邊的小丫鬟,鬢邊銀雀簪的尖兒沾著點墨灰,指甲縫里的胭脂比上次淡了些,遞藥包時指尖飛快地在春雨腕間碰了下,像蝶翅掃過花瓣?!瓣愄t(yī)說夫人脈象虛,添了兩味養(yǎng)氣的。”她聲音壓得低,尾音卻微微發(fā)顫。
沈靜姝坐在竹簾后,隔著半透的紗影捻開草紙。藥香撲面而來:茯神的溫醇裹著遠(yuǎn)志的苦辛,酸棗仁的澀氣里藏著龍骨的沉滯,還有那粒朱砂——比前次重了些,指尖捻動時竟蹭下點極細(xì)的暗紅粉末,湊近鼻尖輕嗅,除了礦物的冷澀,還裹著絲縷松煙墨香。
“去煎吧。”她遞藥包的手故意晃了下,袖擺掃過案上青瓷瓶,瓶身冰紋在陽光下碎成細(xì)影。
春雨的腳步聲剛沒入回廊,沈靜姝立刻將草紙鋪在窗臺上。天光穿過云層,將紙纖維照得根根分明,卻無半分異樣。拇指反復(fù)碾過紙角的褶皺,忽然觸到絲縷滑膩——不是草紙的糙糲,倒像熬過的松香混了蜜蠟,在紙縫里凝了層薄霜。
火折子“嗤”地炸開火星,她取來干凈毛筆,蘸水的手懸在半空遲遲未落。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直到聽見春雨在廚房舀水的“嘩啦”聲,才猛地將筆尖按下去。清水暈開的瞬間,幾行淡金色的小字慢慢浮出來,像春蠶啃食桑葉般,咬開了沉沉暮色:
“梅蹤無恙,靜待鸞鳴。鏡臺有險,慎動?!?/p>
沈靜姝猛地捂住嘴,指縫里漏出半聲輕顫。燭火突然“噼啪”爆了個燈花,火星濺在“鸞”字上,竟與記憶里母親錦帕上的血色重疊——那年母親臨終前,攥著她的手在掌心寫“鏡為心影”,指腹的溫度燙得她至今記得。指尖撫過“鏡臺”二字,草紙上的蜜蠟還帶著余溫,倒比院中的寒風(fēng)更能讓她清醒。
“夫人,藥煎好了。”春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怯意。
沈靜姝迅速將草紙湊到燭火上。淡金色的字跡先蜷成焦卷,再化成灰燼,飄落在袖口,像細(xì)小的血點。她抬手?jǐn)n了攏鬢發(fā),將紙灰盡數(shù)攏進(jìn)袖中,才應(yīng)道:“進(jìn)來?!彼幫脒f到面前時,琥珀色的藥汁里浮著細(xì)碎的藥渣,忽然想起陳太醫(yī)上次診脈,指尖在她腕間輕點三下——原是早把后路鋪在了藥香里。
往后的日子,沈靜姝愈發(fā)沉靜得像尊木偶。晨起抄經(jīng)時,筆鋒故意抖得歪斜,墨汁滴在“慈悲”二字上,暈成烏黑的團(tuán);午后散步要春雨死死扶著,裙擺掃過階前青苔時,故意踩滑跌坐在地,鬢邊銀釵摔斷也只淡淡道“無妨”。張嬤嬤派來的婆子扒著門縫看了三次,回去復(fù)命時拍著大腿說:“沈夫人怕是熬不住了,眼神散得像灘水?!?/p>
只有深宵無人時,她才會摸出那枚玉符。月光照在符上的梅紋,與院外老梅的影子疊在一處,像母親的手覆在她手背上。那株老梅終于開了,最東的枝椏頂著朵半開的紅梅,花瓣上沾著未干的雨珠,像凝了血的淚,卻在寒風(fēng)里挺得筆直。
沈靜姝抬手接了片落梅,花瓣沾在指尖,涼得像孫氏遞來的梅枝。她呵出一口白氣,霧氣在窗玻璃上凝成霜花,轉(zhuǎn)瞬被風(fēng)卷走,倒像那些藏不住的心事。袖中紙灰與玉符相觸,涼得像廢井里的水,卻燙得她心口發(fā)疼——那是孫氏的血、母親的溫度,是所有“梅蹤”藏在寒風(fēng)里的勁。
靜待鸞鳴。
她將落梅按在窗欞的梅紋上,花瓣的紅與木痕的褐暈在一處,像枚洇血的暗章。這等待從不是認(rèn)命,是像那株老梅般,在雪霜里攢著勁——等“鸞鳴”刺破長夜時,便要將滿枝的冤屈,都開成最烈的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