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嬤嬤帶著人匆匆趕往廢井,踩著積水的悶響漸次遠遁,像被雨幕嚼碎的鼓點。靜心苑里,余下的婆子們僵在原地,棗木棍拄著青石板的聲響戛然而止,眼神卻都往西南角飄——后園那口廢井埋著半截枯井欄,前年冬夜曾有丫鬟說見過白影飄出,此刻想來更添森然。
沈靜姝仍立在門邊,月白外衫被穿堂風掀得輕顫,在搖曳燈影里裁出孤清的輪廓。她臉上依舊是那副受驚后強撐的虛弱,藏在袖中的手卻緩緩松開,掌心幾道深痕正滲著血絲,與前日被梅枝劃破的舊傷疊在一處,刺痛如針般扎醒混沌的思緒。
孫氏墜井?
她指尖摩挲袖中玉符的棱角,涼潤玉質竟抵不住掌心的灼痛。恰在張嬤嬤盯著梅花紋要追問的剎那,那個連哼唧都發不出的啞婆,竟用墜井這樣慘烈的方式扯斷了引線。這不是巧合——沈靜姝忽然想起那日孫氏塞來的梅枝,枯瘦指節捏著花枝的力道,原是托孤般的決絕。這沉默的老婦,竟是母親布下的“梅蹤”暗棋,用性命為她擋了致命一擊。
喉間涌上的澀意混著寒意,讓她忍不住低咳兩聲。春雨趁機撲過來,指尖被扯破的綢緞勾出細痕,哭道:“夫人,她們把您的《金剛經》都撕了……”
“收拾吧。”沈靜姝的聲音透過咳嗽傳出來,竟帶著淬過火的鎮定。她望著秋紋抖著撿首飾的手,目光落在窗邊小幾——青瓷瓶被張嬤嬤頓出的細紋,在燭火下像道猙獰的傷口。
張嬤嬤絕不會善罷甘休。那三道梅花紋雖未坐實,卻已在她心頭種了疑竇。等廢井那邊料理妥當,回來定是更狠的搜檢。沈靜姝指尖拂過瓶身冰涼的釉面,忽然攥緊了帕子——這隱患,或許能變成迷魂陣。
“春雨,取來裝繡線的青布帕。”她聲音壓得極低,看著丫鬟用沾著殘茶漬的布帕裹了三層瓷瓶,“藏去后院爛花盆下,記得往帕子上撒把濕泥。”要讓張嬤嬤覺得,這瓶子不過是被隨手丟棄的廢物。
春雨的腳步聲剛隱在雨里,院外又響起靴底叩擊青石板的聲響。這次卻極緩,每一步都踩著積水的節奏,不疾不徐地壓過來。王嬤嬤的問話聲戛然而止,玄色油衣的身影已立在院門口,雨水順著帽檐滴落在玉符上,暈出細碎的光。
是蕭煜。
春雨和秋紋“噗通”跪倒在地,發髻上的銀釵撞得發響。蕭煜的目光越過她們,直直釘在沈靜姝臉上,瞳仁深得像后院的廢井。他掃過滿地狼藉,靴尖碾過地上的珍珠,發出細碎的脆響:“搜得如何?”
“張嬤嬤未曾找到可疑之物。”沈靜姝屈膝時,故意讓袖擺掃過門檻的積水,帶出幾分柔弱,“只是驚擾了世子爺。”
“孫婆子墜井了。”他淡淡開口,像是在說檐角滴落的雨水。
沈靜姝垂著眼睫,長睫投下的陰影遮住眼底波瀾:“雨夜路滑,孫婆婆年紀大了……實在惋惜。”
蕭煜忽然上前一步,燭火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紋路。他盯著她掌心的傷痕,聲音輕得像雨絲:“是嗎?”
這兩個字懸在雨霧里,帶著千鈞重量。沈靜姝指尖蜷起,將血痕藏進袖中。直到蕭煜轉身時玄色衣擺掃過她的裙角,她才聽見他留下的話:“在此靜養,沒有我的令,誰也不許來。”
院門合上的剎那,沈靜姝扶著門框的手才微微發顫。她望著蕭煜離去的方向,靴印在積水里漸漸模糊,倒像從未有人來過。可那句“誰也不許來”,分明是將她困在了這方寸之地——既擋了張嬤嬤的明槍,也堵了她去廢井查探的路。
燭火被穿堂風掠得一矮,將她的影子釘在斑駁的朱漆門上。沈靜姝緩緩摸出袖中玉符,與掌心的血痕相貼。母親遺像前的長明燈,孫氏墜井時濺起的水花,此刻都在她心里燃成了火。
雨勢漸收,檐角的水珠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單調的聲響。靜心苑的狼藉漸漸被收拾干凈,可那些藏在暗處的眼睛,那些未說出口的秘密,卻在這短暫的平靜里愈發洶涌。沈靜姝望著后院的方向,那里的廢井正埋著孫氏用性命換來的線索——她必須去,哪怕要踏過這滿院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