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連兩日的“靜養”,讓靜心苑仿佛真成了一潭吹不起半分漣漪的死水。沈靜姝終日歪在鋪著軟墊的榻上,要么望著窗外那株日漸凋零的梅枝出神,眼神空茫得像蒙了層霧;要么便懨懨地翻幾頁無關痛癢的閑書,指尖劃過紙頁時都透著股無力,連說話都帶著病弱之人特有的、氣若游絲的倦怠,仿佛連開口都耗光了她所有力氣。
趙、周二位姨娘又來“探視”過一次,見她依舊是那副油鹽不進、死氣沉沉的模樣——問起府中事便茫然搖頭,說起身子便唉聲嘆氣,半句有用的話都探不出來,也漸漸失了興致,之后便再沒踏足靜心苑。倒是太夫人那邊,打發人送來了兩回尋常的冰糖燕窩和人參片,只讓丫鬟傳了句“好生養著,莫要勞心”,態度平和得像一汪靜水,看不出絲毫異樣。
仿佛舊邸地窖里那場劍拔弩張的對峙,小禾投井時那觸目驚心的慘劇,都只是她病中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醒后便消散得無影無蹤,連半點痕跡都沒留下。
可沈靜姝心里比誰都清楚,這平靜的水面之下,藏著多少暗礁險灘。蕭煜那句“靜養”的警告,看似是庇護,實則像浮在冰面上的薄殼,不知何時便會在她腳下碎裂,將她拖入冰冷的深淵。張嬤嬤的“病”更是透著蹊蹺——一個平日里連風寒都少見的硬朗人,偏偏在小禾死后、舊邸被探的節點上告病,未免太過巧合。她不敢有半分松懈,只能借著這難得的、無人打擾的“靜養”時光,像蟄伏的獸般,悄悄積蓄力量,在心里一遍遍搜尋著破局的可能。
突破口在哪里?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每日雷打不動送來的那碗湯藥上。
那碗曾帶著詭異甜腥氣的毒物雖暫時消失,可誰能保證它不會在某個深夜再次出現?即便眼下只是尋常補藥,這每日入口的東西,其成分、來源,背后牽扯的人,或許也藏著這深宅大院里不為人知的隱秘——就像一條不起眼的蛛絲,順著它,或許就能摸到背后那張更大的網。
這日午后,窗外又飄起了細雪,米粒大的雪沫子打著旋兒落下,將庭院里的紅梅染得愈發清冷。沈靜姝捧著一個小巧的紫銅手爐,指尖裹在手爐的暖絨里,卻依舊覺得冷。她看著春雨從食盒里取出那碗湯藥,白瓷碗襯著黑褐色的藥汁,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散發著濃重而純粹的苦澀氣味,倒沒了之前那令人心悸的甜腥。
“今日這藥,氣味似乎比往日更苦些?”沈靜姝狀似無意地輕聲問道,微微蹙起眉,鼻尖輕輕皺了皺,露出一副病中之人嫌惡湯藥苦澀的嬌弱模樣——恰到好處的挑剔,既符合她“靜養”的人設,又不會顯得刻意。
春雨聞言,湊近藥碗仔細嗅了嗅,點頭道:“可不是嘛,是比往日濃烈些。許是負責煎藥的張媽媽今日多加了黃連?夫人您向來怕苦,等涼些了,奴婢給您備些蜜餞?”
張媽媽?又是她?沈靜姝的心猛地一跳——即便張嬤嬤“告病”,這煎藥的差事竟依舊經由她手?還是說,煎藥的人本就是她手下的人,始終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壓下心頭的波瀾,不動聲色地放下手爐,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碰了碰碗壁——滾燙的溫度瞬間傳來,她像被燙到般迅速縮了回來,指尖還殘留著灼熱的觸感。
“太燙了,”她語氣里帶著幾分病中之人特有的嬌氣與不耐,眼神也耷拉下來,透著股倦意,“先放著涼一涼吧。這味兒聞著便心口發悶,實在喝不下去。”
“是,奴婢這就放著。”春雨依言將藥碗放在一旁的矮幾上,又順手拉了拉沈靜姝身上的錦毯,生怕她著涼。
沈靜姝的目光看似落在窗外紛飛的細雪上,眼角的余光卻始終緊緊鎖定著那碗藥。她需要一點藥渣,不需要多,哪怕只是沾在帕子上的一點痕跡也好——那是她眼下唯一能抓住的、通往未知的線索。
等待藥涼的時間,變得格外漫長。室內只剩下炭盆里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還有窗外細雪落在梅枝上的“簌簌”聲,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沈靜姝的手心漸漸沁出了汗,連捧著暖爐的指尖都有些發涼——她在等一個時機,一個能讓她不動聲色拿到藥渣的時機。
終于,估摸著藥的溫度差不多了,沈靜姝忽然用絲帕掩住口,輕輕咳嗽了幾聲,聲音帶著病后的沙?。骸斑@屋里炭氣有些重,悶得慌,春雨,你去將窗子開一條小縫透透氣吧?!?/p>
春雨不疑有他,連忙起身走向窗邊——她向來對沈靜姝言聽計從,從未想過自家夫人會在這看似平常的舉動里藏著心思。
就在春雨轉身的剎那,沈靜姝的動作快得像蓄勢的貓。她迅速從袖中摸出一方早已備好的素凈棉帕——那是她今早特意藏在袖中的,邊角還縫著細小的暗紋,不易引人注意。她指尖捏著帕子,飛快地伸入藥碗中,讓帕子浸透了小半幅,又迅速撈起,緊緊攥在手心,藏回袖中。整個動作行云流水,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連碗里的藥汁都只是微微晃了晃,沒濺出半滴。
冰冷的藥汁瞬間浸透棉帕,貼在手腕的皮膚上,帶來一片刺骨的濕涼,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卻也讓她的頭腦愈發清醒。
春雨開了條窗縫,冷風夾著雪沫子吹了進來,帶著一絲清冽的空氣。她回頭看向沈靜姝,關切地問:“夫人,這樣可覺得好些了?要不要再開大些?”
“不用了,這樣就好?!鄙蜢o姝面色如常,甚至借著那股冷風,適時地縮了縮肩膀,將手攏回袖中,緊緊攥住那方濕漉漉的帕子,仿佛只是怕冷,“關了吧,雪沫子要飄進來了,涼得很?!?/p>
春雨連忙關好窗戶,又走到矮幾旁,端起藥碗試了試溫度:“夫人,藥涼得差不多了,您快用了吧,不然藥效該差了?!?/p>
沈靜姝看著那碗依舊濃黑的藥汁,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她早已怕了這每日入口的東西,可眼下卻只能強忍著。她接過碗,屏住呼吸,仰頭一口氣將藥盡數飲下。極致的苦澀在舌尖炸開,順著喉嚨往下滑,刺激得她胃里一陣翻騰,她卻死死咬住下唇,沒露出半點異樣,只在喝完后飛快地用絲帕擦了擦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