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安民定策固國本（第1頁）

衍圣公府案的塵埃雖未完全落定，但其引發(fā)的震蕩已深刻改變了朝堂的氣象。清吏司的權威得以確立，改革派的聲音逐漸響亮，而皇帝朱由校在沈驚鴻的潛移默化下，對“格物致用”、“制度治國”的理念有了更深的理解和認同。朝野的目光，開始從對個案的追究，轉向對更深層次國家治理，尤其是關乎國本的土地與民生問題的探討。

山東，作為此次吏治風暴的中心，同時也是試驗新策的最佳場地。陳子廷與朱統(tǒng)鑍在基本肅清孔府直接關聯(lián)的利益鏈條后，并未停歇，而是依據(jù)沈驚鴻“三步走”的方略，將工作重心轉向了更為復雜和根本性的問題——土地制度與基層治理。

山東布政使司的官衙內(nèi)，陳子廷與專項督查組的核心成員，以及被緊急召來的幾位精通農(nóng)政、田賦的戶部老吏，正對著一幅巨大的山東輿圖和一疊疊厚厚的魚鱗圖冊副本，眉頭緊鎖。

“大人，”一位戶部老吏指著圖冊上密密麻麻的標注，聲音沙啞，“山東之地，兼并之烈，觸目驚心。除孔府外，各地宗室、勛貴、官僚、豪強，以投獻、詭寄、強買等手段，隱匿田產(chǎn)無數(shù)。在冊納賦之田，十不及七八！小民或淪為佃戶，或失去恒產(chǎn)，流離失所。此乃國用不足、民生日蹙之根源啊！”

朱統(tǒng)鑍沉聲道：“清丈田畝，雖能厘清一部分，然則，若制度不變，今日清出，明日恐又被他法隱匿。且那些無地少地之民，生計如何保障？山東經(jīng)此動蕩，若不能迅速安民，恐生變亂。”

陳子廷目光銳利，他深知問題的核心。大明的土地問題積弊已深，單一的清丈和懲貪，如同只修剪枝葉，難以撼動盤根錯節(jié)的根基。必須有一整套結合現(xiàn)狀、能夠落地的改良方案。而這樣的方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絕非他一個清吏使或山東督查組所能決斷，必須由皇帝乾綱獨斷，并以朝廷名義推行。

他連夜起草了一份密奏，不僅詳細匯報了山東土地問題的嚴峻現(xiàn)狀，更附上了一份與幕僚、戶部官員反復商討后擬定的《山東等地田畝整頓與安民疏》草案，請求皇帝圣裁。這份草案，融合了沈驚鴻平日與他通信中提及的一些理念，并力求在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找到平衡：

1。“限田”與“清退”并舉：建議對宗室、勛貴、官員及地方豪強設定最高擁田限額，超出部分，若為非法所得，堅決清退原主；若為合法購買但超出限額，則由官府以公道價贖買（資金可部分來自追繳的贓銀）。

2。“授田”與“墾荒”安民：將清退和贖買的部分土地，以及清查出的無主荒地，優(yōu)先授予無地、少地的佃戶和流民，承認其永佃權甚至部分產(chǎn)權，只收取較輕的賦稅，使其成為國家的自耕農(nóng)，穩(wěn)定稅基。

3。“減賦”與“規(guī)范”減負：在清丈基礎上，重新核定田賦，合并部分苛捐雜稅，明確征收額度，杜絕胥吏上下其手。對貧困新墾之地，給予數(shù)年賦稅減免。

4。“保甲”與“鄉(xiāng)賢”共治：在基層，推行或強化保甲制度，但強調(diào)其治安與互助功能，而非單純的管制。同時，鼓勵選拔地方上正直有聲望的士紳或致仕官員擔任“鄉(xiāng)賢”，參與調(diào)解糾紛、督導風化、協(xié)助官府推行政令，形成官方與民間的共治格局，削弱胥吏和豪強對基層的控制。

這份草案，既試圖限制土地兼并，安撫流民，穩(wěn)定基層，又考慮了執(zhí)行的可行性，避免過于激進的“均田”可能帶來的巨大阻力。

密奏以六百里加急送入京師。

文華殿內(nèi)，朱由校仔細閱讀著陳子廷的奏章和那份沉甸甸的草案。他不再是那個只對木匠活感興趣的皇帝，接連的大案和沈驚鴻的不斷“啟蒙”，讓他開始真正思考如何駕馭這個龐大的帝國。他召來了內(nèi)閣輔臣、戶部尚書、以及被他倚為臂膀的魏忠賢。

殿內(nèi)，爭論異常激烈。

戶部尚書首先擔憂：“陛下，限田、贖買，所需銀錢巨大，國庫如今雖因追贓稍有充實，然遼東戰(zhàn)事、各地災荒，用錢之處甚多，恐難支撐如此大規(guī)模之舉。且贖買之價若低，則怨聲載道；若高，則國庫不堪重負。”

一位閣老則從穩(wěn)定角度反對：“陛下，祖制不可輕動。限田之議，古已有之，然執(zhí)行極難，極易引發(fā)勛貴、官紳劇烈反彈，動搖國本。不若徐徐圖之，以勸誡、清丈為主。”

魏忠賢卻出人意料地表示了謹慎的支持：“皇爺，陳子廷所奏，雖有些理想，但山東如今就是個爛攤子，不用猛藥，難起沉疴。那些蠹蟲被收拾了，正好空出地方來試行新法。若成了，是皇爺您的圣明；若不成，也可及時止損。總比現(xiàn)在半死不活，還要不斷往里填銀子賑濟流民強。再者，”他壓低聲音，“此法若能推行，可是能大大削弱那些不聽話的地方豪強和宗室的力量……”

朱由校聽著各方意見，手指無意識地敲打著龍椅扶手。他看向一直沉默的沈驚鴻（通過奏章“在場”），腦海中回想起沈驚鴻關于“蒸汽機維護”和“清除積垢”的比喻。舊的系統(tǒng)已經(jīng)運轉不靈，到處都是摩擦和損耗（貪官污吏、土地兼并、流民問題），不大修一番，更換一些部件（制度），調(diào)整傳動（治理模式），這臺機器遲早要徹底停轉甚至炸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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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了。”朱由校終于開口，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山東之事，已非一省之事，乃天下縮影。陳卿所奏，切中時弊，其所擬方略，雖有待完善，然方向是對的。”

他站起身，目光掃過群臣：“朕意已決。準陳子廷、朱統(tǒng)鑍所請，以山東為試行之地，推行《田畝整頓與安民疏》所列諸項。著戶部、清吏司、山東布政使司，即刻根據(jù)山東實際情況，細化各項條款，尤其是限田標準、贖買價格、授田細則、賦稅額度，務求公允可行。所需銀兩，以內(nèi)帑撥付一部分，追繳贓款充入一部分，另由戶部設法籌措一部分。”

他特別強調(diào)：“此次試行，重在‘安民’與‘穩(wěn)固’。授田之事，優(yōu)先考慮無地流民和原有佃戶，務必使其能安居樂業(yè)，感受到朝廷恩澤。保甲鄉(xiāng)賢，亦需慎重選人，使其真正為民辦事，而非成為新的盤剝階層。朕會給山東時間，也會頂住壓力。但若有人借此機會徇私舞弊、陽奉陰違，清吏司可先斬后奏！”

皇帝的金口玉言，為山東乃至更大范圍的土地與基層治理改革定下了基調(diào)。雖然前途依然艱難，但最高決策層的決心，無疑給陳子廷等人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圣旨下達山東，陳子廷與朱統(tǒng)鑍立刻行動起來。他們組織人手，深入州縣，宣講新政策，開始具體的數(shù)據(jù)核查和土地分配方案制定。過程中，依然有舊勢力暗中阻撓，有胥吏試圖在新政中尋找漏洞，也有百姓持觀望懷疑態(tài)度。但有了皇帝明確的旨意和清吏司尚方寶劍的威懾，改革的齒輪開始緩慢而堅定地轉動起來。

一些無地農(nóng)民分到了夢寐以求的土地，雖然數(shù)量不多，卻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一些原本被沉重租稅壓得喘不過氣的自耕農(nóng)，得到了賦稅定額的承諾，負擔有所減輕；基層開始嘗試推選那些真正有德望的人參與管理，雖然效果尚待觀察，卻是一個全新的開始。

消息逐漸傳開，周邊省份的百姓翹首以盼，地方的官員心情復雜。所有人都意識到，一場由皇帝親自推動的、關乎億萬黎民生計和國家根基的深刻變革，已經(jīng)從風暴后的山東，悄然揭開了序幕。而這幕后的總設計師之一，那位遠在遼東的薊遼巡撫，正將他現(xiàn)代的知識與智慧，透過復雜的官場網(wǎng)絡，一點點地注入這個古老的帝國肌體，試圖引導它走向一條不同的道路。外有強敵環(huán)伺，內(nèi)有積弊待清，大明的命運，正系于這內(nèi)外交織的奮力掙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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