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青燈古卷礪鋒芒（第1頁）

秋意漸深，京師的道路鋪滿了金黃的銀杏葉。沈驚鴻的生活仿佛被上緊了發(fā)條，在制造局的煙火氣與書房的墨香之間規(guī)律地擺動。

每日天未亮，他便起身，先在院中演練一遍家傳的拳法活動筋骨，這是沈惟敬信中特意叮囑的，言道“科舉耗神，需以武健體”。隨后，他便在晨曦微光中開始晨讀。并非八股時文，而是《大學》、《中庸》，徐光啟要求他必須將朱子集注背得滾瓜爛熟，甚至要理解其中每一處微言大義。

“驚鴻，你心思活絡，善于推演，此乃長處。然科舉之基，在于經(jīng)義。若根基不牢，縱有萬千巧思，亦如無本之木，頃刻傾覆。”徐光啟檢查他背誦時，總是異常嚴格。沈驚鴻雖覺有些內(nèi)容迂腐，但也明白這是通往更高平臺的規(guī)則，只得沉下心來，一字一句地啃讀。那拗口的句子，精微的釋義，初時如墜云霧，但隨著日復一日的誦讀和徐光啟的講解，他漸漸也能從中品出些許儒家構(gòu)建秩序與倫理的智慧，并將其與自己的“系統(tǒng)思維”隱隱對應。

晨讀之后，他便趕往制造局。這里依舊是他投入心血最多的地方。水力鏜床經(jīng)過數(shù)次調(diào)試，終于穩(wěn)定運行，銃管的鉆膛效率提升了一倍有余，內(nèi)壁光滑度也更有保障。張匠頭等人知他備考，但凡能自行決斷的事務絕不煩他，只是遇到關(guān)鍵的技術(shù)難題，才會前來請示。

“沈小公子，您看這新一批的撞針，按您說的用了滲碳法，硬度是夠了，但脆性似乎大了些，試射幾十次后就有細微裂紋。”張匠頭捧著幾根出問題的撞針，眉頭緊鎖。

沈驚鴻放下手中的物料清單，仔細查看裂紋位置，又詢問了熱處理的具體過程。他沉思片刻，道：“張師傅，滲碳后是否回火不足？或許可以嘗試在油中淬火后，再增加一次低溫回火，以消除內(nèi)應力，增其韌性。另外，鋼材的含碳量或許可以略微調(diào)低一點，犧牲一點極限硬度，換取更好的耐用性。”

張匠頭恍然大悟，連連點頭：“是極是極！小公子一言點醒夢中人，俺這就去試！”看著張匠頭匆匆離去的背影，沈驚鴻揉了揉眉心。這些具體的工藝問題，耗費心神，卻也讓他從經(jīng)義的抽象思辨中暫時脫離出來，獲得一種解決實際問題的踏實感。

午后，他通常會花一個時辰處理制造局和神機營的文書，核對進度，簽發(fā)指令。隨后，他便強迫自己離開喧囂的工坊，回到徐府書房，開始下午的功課。這時，徐光啟往往會給他布置一道四書文題，限時完成。

破題、承題、起講……八股的框架如同無形的枷鎖。沈驚鴻最初寫出的文章，在徐光啟看來總是“機巧有余，醇厚不足”，或者說“有格物之實，欠圣賢之氣”。他不得不收斂自己過于跳躍的思維，努力模仿那種代圣賢立言的語氣，學習如何引經(jīng)據(jù)典，如何排比對仗。

這個過程異常痛苦。有時對著一個題目枯坐半日，也難以寫出滿意的開頭。他會下意識地用指甲在宣紙上劃拉著膛線的螺旋，或是火藥配比的分子式。每當此時，他便起身踱步，看看窗外，強迫自己回到經(jīng)義的世界。

徐光啟并不一味苛責，見他煩躁，便會暫時放下時文，與他討論一些格物之理。“驚鴻，你昨日論及‘杠桿之力’，可曾想過《孟子》中‘挾太山以超北海’之言，雖為譬喻，是否亦暗合力學之原理？圣賢之言，包羅萬象，未必與格物相悖，只看你如何理解與闡發(fā)。”

這番引導，讓沈驚鴻漸漸找到了些許感覺。他開始嘗試在八股的框架內(nèi)，小心翼翼地注入自己的思考。寫“格物致知”，他便以觀測星辰運行以定歷法為例；寫“知行之辯”，他便以研制雷霆銃從圖紙到實物的過程為喻。雖然依舊要套著“臣聞”、“伏惟”的殼子，但內(nèi)核已悄然不同。

偶爾，他會收到蘇卿卿托人送來的小食盒，里面是精致的江南點心和一壺凝神靜氣的藥茶。點心底下，有時會壓著一張素箋，上面用工整的小楷抄錄著一兩句勵志的古詩，或是某個有趣的算學題目，從無逾矩之言，卻總能讓他會心一笑，精神為之一振。他也會將自己讀書時遇到的、涉及算學或地理的疑難記下，尋個由頭通過徐光啟轉(zhuǎn)詢，兩人便以這種極其含蓄的方式，進行著精神上的交流。

夜幕降臨，才是沈驚鴻真正沉浸于書海的時候。書房里青燈如豆，除了四書五經(jīng)，徐光啟也要求他泛讀史書，尤其是《資治通鑒》，以明興衰得失。沈驚鴻讀史，視角更是獨特。他看漢武帝用兵，會下意識地計算其后勤補給的壓力；看王安石變法，會分析其政策條款背后的經(jīng)濟邏輯是否自洽。他將歷史的經(jīng)驗與自己的知識體系相互印證，雖是為了科舉，卻也加深了對這個時代運行規(guī)律的理解。

有時讀至深夜，倦意襲來，他便用冷毛巾敷面，或是起身打一套拳驅(qū)散困意。窗外萬籟俱寂，只有秋蟲偶爾鳴叫。他望著跳動的燈花，想起另一個時空的實驗室，想起這個時空遼東隱約的烽火，想起肩上的責任與期望，便又強打起精神，繼續(xù)伏案苦讀。

時光便在青燈古卷與鐵火轟鳴的交織中悄然流逝。沈驚鴻如同一塊璞玉，在經(jīng)典的磨礪與實務的淬煉中，逐漸褪去青澀，沉淀下更為內(nèi)斂的光芒。他寫的時文，雖然依舊帶著些許“異質(zhì)”，但經(jīng)義根基日漸扎實，文章結(jié)構(gòu)也愈發(fā)嚴謹，那股源于實踐的真知灼見，已開始隱隱透出紙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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