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出“九人”這個數字時,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沈驚鴻的視線,落在了自己官袍下擺那幾點黑褐色痕跡上。那不是與犯境之敵搏殺留下的榮光,那是面對絕望同胞時,執行鐵律留下的、永遠無法洗凈的印記。空氣中仿佛還殘留著那股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
沈驚鴻沉默了片刻。他能想象那場景:絕望的哭嚎,兵士緊繃而恐懼的面孔,揮舞的刀槍,潑灑的火油,驟然騰起的烈焰,以及在火焰中扭曲、最終化為焦炭的人形……這一切,都發生在他制定的規則之下。他點了點頭,只說了兩個字,清晰而冰冷:“依法。”
沒有安慰,沒有鼓勵,甚至沒有一絲情緒的波動。在這人命如同草芥的修羅場,任何軟弱的情緒都是致命的毒藥,不僅會害死自己,更會害死成千上萬尚在掙扎的人。
就在這時,一名書吏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沖了過來,手中高舉著一份粘著三根羽毛、代表最緊急軍情的文書。“閣老!閣老!涿州八百里加急!”
沈驚鴻一把接過,迅速拆開火漆封印。文書上的內容讓他的瞳孔驟然收縮,連一旁的紅娘子都感受到了那股瞬間凝滯的寒意。
涿州知州在文書開頭就用幾乎崩潰的筆觸描述了事情的經過:州內一地處偏僻、名為“張各莊”的大型村落,在疫情初起時,村中族老聯合地主,竟效仿洼里屯初期,共同隱匿疫情,拒不執行州府派發的隔離、上報指令,反而將疑似病患鎖在家中,試圖用土方巫術自行解決。結果,瘟魔在村中這封閉的環境里瘋狂滋長、傳播,等一名僥幸逃出的村民跑到州府報信時,整個張各莊已幾乎成了死地,村中道路、院落,隨處可見倒斃的尸骸,惡臭遠揚數里。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才是這封加急文書的重點。駐防在涿州附近的一位姓王的參將,聞訊后,未等知州衙門商議出對策,竟直接率領本部人馬,火速開赴張各莊。他并未嘗試進入村莊確認是否還有生還者,而是仿照京師處理洼里屯之法,下令兵士將整個村莊團團包圍,斷絕一切出入。然后,在幸存的涿州知州和部分吏員幾乎要暈厥的注視下,這位王參將面無表情地下達了命令——縱火,焚村!
文書最后,涿州知州用泣血般的筆觸寫道:“……王將軍言,‘奉沈閣老防疫鐵律,行非常之法’。下官……下官無力阻攔。火光沖天,百里可見,噼啪之聲竟夜不絕,如同鬼哭!雖……雖或阻疫魔于涿州之境,然……然張各莊上下數百口,無論染疫與否,盡成焦炭!此舉,此舉與屠城何異?下官身為父母官,卻不能保境安民,反目睹此等人間慘劇,心如刀絞,五內俱焚!下官……下官恐遭天譴啊!!”
“天譴?”沈驚鴻將文書重重拍在堅硬的紫檀木案幾上,發出沉悶的巨響,震得筆架上的毛筆都跳了起來。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寒霜,眼中是壓抑到極致的風暴。“若真有天譴,也該先譴這無情瘟魔!先譴那些為一己之私隱匿疫情、拖累全村的蠢貨!”
他知道,自洼里屯的先例一開,這道口子就再也堵不上了。各地駐軍、地方官員,在極度的恐慌和面對疫情蔓延的無力感之下,必然會有人選擇效仿這種最“徹底”、最“便捷”、也最殘忍的手段。他無法阻止,甚至不能出言譴責。因為這就是他親手制定、并以洼里屯為例強力推行的《防疫鐵律》所導向的必然結果!他給了地方在絕望中“快刀斬亂麻”的尚方寶劍,卻也親手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釋放出了名為“絕對功利”的惡魔。
他猛地抓起一支狼毫筆,蘸飽了濃墨,在那份涿州加急文書的留白處,奮筆疾書,字跡鐵畫銀鉤,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涿州知州迂腐不堪!豈不聞‘慈不掌兵,義不理財’?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張各莊隱匿疫情在前,自絕生路,已成巨大毒源!王參將臨機決斷,果斷處置,一舉掐滅疫魔蔓延之節點,保全涿州乃至京畿大局,此乃大功!何過之有?!著令兵部即刻記檔,擢升王參將一級,賞銀百兩,以彰其功!另,將此案例全文抄錄,明發北直隸各府、州、縣及所有駐防軍營!以儆效尤!凡有隱匿疫情、抗拒隔離、已成疫區之村落城鎮,主官及駐軍將領皆可仿此例,當機立斷,徹底凈化!膽敢瞻前顧后、貽誤戰機者,嚴懲不貸!”
他要用的,不再是涿州的火焰,而是王參將的升官發財之路,告訴所有還在猶豫、還在被所謂的“仁心”束縛手腳的地方官和將領:面對鼠疫,沒有中間路線,沒有仁慈可言!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要么你嚴格執行鐵律,用火焰和死亡換取大多數人的生存機會;要么,你就和那些疫區一起,被時代的洪流和無情的瘟魔一同吞噬!
批示完畢,他命人立刻以郵政系統最高優先級發出。然后,他再次站到那幅巨大的、壓在玻璃板下的京畿地圖前。地圖上,代表疫區的猩紅色標記,正以涿州為新的中心,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濃血,頑固地向周邊暈染、蔓延。他知道,史書中那“人死八九”的記載,正在他的眼前,在天啟二十年的這個盛夏,一步步變為無可更改的現實。他無法治愈,甚至無法有效阻止其擴散的步伐。
他能做的,只是像一個冷酷的醫師,面對一個全身潰爛、毒入膏肓的病人,動用手中一切能動用的工具——利用鐵路更快地調運兵力和封鎖物資,利用郵政系統更迅速地將這些沾滿血與火的命令傳遞到帝國的神經末梢,利用蒸汽機的動力更高效地制造石灰、驅動消毒車輛,以及……制造更多、更徹底的“凈化”白地。
科學的局限堅如磐石,無法突破;人性的掙扎在赤裸裸的生存危機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這場戰爭,早已從最初的“防治”與“拯救”,無可挽回地淪為了最原始、最殘酷的“凈化”與“切割”。他,沈閣老,便是這冷酷手術最主要的執行者之一,用火焰、死亡和不容置疑的鐵律,為這個搖搖欲墜的帝國,剜去一塊塊已然腐爛、流毒無窮的血肉,以期能保住那最后的一絲元氣,等待或許永遠也不會到來的轉機。
至于這過程中所背負的罪孽、所沾染的血腥、那深夜可能縈繞耳邊的哀嚎與質問……他已無暇顧及,也無法顧及。他只能將其與洼里屯、張各莊的灰燼一同,深深埋入心底,然后在這由無數冰冷數字和猩紅標記構成的修羅場中,繼續步履維艱地前行。帝國的天空,依舊被瘟魔的羽翼所籠罩,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