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晃動……漸漸清晰……
突然,沈驚鴻的身體猛地一僵!
在目鏡的圓形視野中,一片幽藍色的背景下,他看到了!看到了無數密密麻麻、細微至極的物體!
它們大多是短小的桿狀,兩端鈍圓,中間略粗,像是一顆顆微縮的稻谷,又或是……他腦海中瞬間閃過資料中的描述——“短小桿菌”!它們的數量之多,超出了想象,有些散在分布,有些兩兩成對。更令人心驚的是,其中許多桿菌的兩端,染色明顯深于中間部分,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兩極濃染”現象,在藍色的背景下,宛如無數微小的、帶著深色帽子的“安全別針”,又像是……一顆顆蓄勢待發的、鉛灰色的微型子彈!
這就是鼠疫耶爾森菌!這就是造成數百萬人死亡,讓整個京師陷入恐慌的元兇!它就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猙獰!
沈驚鴻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一種混合著震撼、明悟甚至是一絲恐懼的情緒涌上心頭。他穩住心神,仔細調整焦距,觀察著它們的形態、排列。確實無鞭毛,不能運動,靜靜地懸浮在那里,卻代表著致命的威脅。有些菌體周圍似乎有一圈淡淡的、未能被充分染色的透明區域,那可能就是莢膜?
“看到了……”沈驚鴻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和顫抖,他直起身,將位置讓給早已迫不及待的孫元化,“元化,你來看。注意那些兩端深色的小棒。”
孫元化急忙湊上前,片刻之后,他倒吸一口涼氣,失聲叫道:“這……這些都是何物?如此之多!這‘兩極濃染’……果真如閣老所言,形似別針,色如鉛彈!”他抬起頭,臉上滿是驚駭與不可思議。
蘇卿卿也上前觀察,她雖早有心理準備,但親眼看到這微觀世界的“鉛彈大軍”,依然臉色發白,緊緊握住了沈驚鴻的手。那些在患者身上造成巨大痛苦和潰爛的惡魔,原來是這般模樣!
幾位太醫和工匠依次觀看,無不駭然變色。他們終于“看見”了敵人。這不是虛無縹緲的“穢氣”或“瘴癘”,而是真實存在的、具有特定形態的“微小毒蟲”(細菌)!千百年來籠罩在瘟疫之上的神秘面紗,被這臺粗糙的顯微鏡,猛地撕開了一角!
“現在,我們終于知道對手是什么樣子了。”沈驚環視眾人,聲音恢復了沉穩,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力量,“此物,我暫命名為‘鼠疫桿菌’!它形態固定,可通過鼠蚤叮咬,亦可能通過病患飛沫、膿血傳播。我們之前的隔離、滅鼠、消毒措施,正是為了阻斷它們傳播的路徑!事實證明,我們的方向是對的!”
他指著顯微鏡,語氣鏗鏘:“此鏡之功,不僅在于今日窺得疫魔真容,更在于它指明了一條道路——格物致用,洞幽察微!從此,醫者治病,或可直指病源;農人育谷,或可觀其病蠹;工匠治器,或可察其微瑕!此乃開辟鴻蒙之器也!”
孫元化激動得胡須都在顫抖:“閣老!此鏡當大力制造,推廣于太醫院、各州府醫署乃至格物學堂!若能看清病原,何愁不能對癥下藥,研發出真正克制此‘桿菌’的藥劑?”
一位之前還對嚴格隔離措施頗有微詞的老太醫,此刻對著顯微鏡深深一揖,老淚縱橫:“老夫……老夫行醫一生,今日方知何為‘病源’!以往用藥,猶如盲人摸象,今后……今后或可有的放矢矣!沈閣老,請受老夫一拜!”
沈驚鴻扶住老太醫,沉聲道:“老先生言重了。看到它,只是第一步。如何殺死它,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至少,我們不再盲目。”
他轉向蘇卿卿和醫藥所的骨干:“卿卿,接下來,你們可以嘗試用不同的藥物,在體外與這鼠疫桿菌接觸,通過顯微鏡觀察其形態變化、數量增減,來篩選可能有效的成分!這或許比直接在病患身上試藥,更能快速找到方向!”
蘇卿卿眼眸亮了起來,用力點頭:“我明白!有了此鏡,我們便有了篩選藥物的‘眼睛’!”
“胡大匠,”沈驚鴻又對領頭的工匠說,“此鏡還需繼續改進,提高放大倍率,改善清晰度,簡化操作。你們立下大功,朝廷必有重賞!”
第一臺顯微鏡下的發現,像一道強烈的閃電,劈開了籠罩在抗疫前線的濃重迷霧。雖然特效藥依舊遙遠,但“看見”本身,就帶來了無與倫比的信心和方向。對抗鼠疫的戰爭,從此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從基于經驗和推論的宏觀防控,開始向基于實證的、針對病原體的微觀探索邁進。那顯微鏡下無數的“鉛灰色子彈”,帶來的不僅是驚悚,更是科學黎明前最寶貴的一縷曙光。沈驚鴻知道,從這一刻起,這個世界的醫學史、生物學史,乃至整個科技發展的軌跡,都將因這臺粗糙的黃銅儀器而悄然改變。而他要做的,就是引導這束光,照亮更多前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