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七年的深秋,京城的風已帶了些刺骨的寒意。沈驚鴻并未乘坐那輛略顯招搖的、帶有“動力研習所”標識的馬車,而是換了一頂普通的青布小轎,悄無聲息地來到了戶部尚書趙世卿的府邸。這位老尚書為官清正,但也被日益窘迫的國庫折磨得心力交瘁,府邸門庭不算冷落,卻也絕無奢華之氣。
通傳之后,趙世卿親自在書房門口相迎。他年近花甲,須發已見斑白,面容帶著深深的疲憊,但眼神依舊銳利,透著戶部掌印人特有的精明與審慎。
“沈郎中深夜到訪,老夫有失遠迎。”趙世卿的聲音有些沙啞,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他對沈驚鴻的感情是復雜的,既欣賞其能辦事、出實績,又對其不斷“燒錢”的項目深感頭痛。
沈驚鴻恭敬行禮:“趙部堂為國操勞,晚輩冒昧打擾,實因有幾句關乎國計民生的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兩人分賓主落座,仆人奉上清茶后便被屏退。書房內只剩下他們二人,以及一燈如豆,映照著滿架的賬冊文書。
沈驚鴻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題:“趙部堂,近日晚輩觀各地奏報,災荒、邊餉、宗祿、宮用……在在需錢,國庫空虛,如履薄冰。長此以往,縱有強兵利械,亦無糧餉維系,恐生大患。”
趙世卿嘆了口氣,揉了揉眉心:“沈郎中所言,正是老夫日夜憂心之事。開源節流,談何容易?節流,則觸犯各方利益;開源,則……”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意思卻很明白,加征田賦已不可能,商稅又征收不力。
“部堂明鑒。”沈驚鴻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正因如此,我們或可另辟蹊徑。晚輩有三策,或可略解燃眉之急,并為長遠開源奠基。”
“哦?愿聞其詳。”趙世卿抬了抬眼,并未抱太大希望,但沈驚鴻總能出人意料,他愿意一聽。
“其一,嚴核邊鎮稅課。”沈驚鴻道,“九邊重鎮,商貿往來頻繁,各類榷場、茶馬交易、過往商稅,數額巨大。然其中多有將門、官紳插手,中飽私囊者眾。晚輩建議,由戶部與兵部、都察院聯合,選派精干官員,持尚方劍,赴各邊鎮清查稅課,建立直屬戶部的稅課司,嚴格賬目,確保稅銀直入太倉。此乃整頓舊有財源,阻力雖大,但見效或快。”
趙世卿目光一閃,邊鎮稅收的黑幕他豈能不知?只是牽涉太廣,動輒引起邊軍動蕩,一直無人敢輕易觸碰。沈驚鴻此議,可謂膽大包天,卻也直指要害。他沉吟道:“此議……甚銳。需從長計議,人選、時機,皆需謹慎。”
沈驚鴻點點頭,知道對方心動但顧慮極深,便拋出第二策:“其二,海洋之利,朝廷當分更大一杯羹。”他提到即將前往琉球宣威的水師,“如今東南海貿繁盛,民間海商富可敵國,然朝廷所得幾何?僅靠市舶司那點抽分,遠遠不夠。晚輩以為,當效仿宋元舊制,組建‘皇家海貿船隊’,或由市舶司牽頭,吸納民間資本,但朝廷必須控股,專營利潤最厚的幾條航線(如往販日本、南洋的絲、瓷、茶),所得利潤,大部歸入戶部。同時,對往來商船,按其貨值、噸位,征收更規范的‘船舶稅’、‘貨殖稅’,而不僅僅是泊岸抽分。海洋,乃取之不盡的寶庫,豈能盡由民間豪強獨占?”
這一策,讓趙世卿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他掌管天下錢糧,對東南海貿的巨額利潤早有耳聞,只是苦于朝廷無力也無合適名義介入。沈驚鴻提出的“皇家船隊”和規范稅收,無疑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此事……需得圣意允可,且需得力之人操辦,以免與民爭利之謗。”
“其三,便是這‘與民爭利’之謗的核心——商稅。”沈驚鴻目光灼灼,“我朝稅制,重農抑商,然今日天下之財富,泰半積聚于商賈之手。他們利用漕運、官道之便,行銷天下,賺取巨利,卻幾乎不承擔與之匹配的稅負。這不僅不公,更是國庫枯竭之源!晚輩并非主張橫征暴斂,而是建議,首先在運河樞紐、長江重要口岸、乃至京師德勝門等商賈云集之地,設立‘商品流通稅卡’,按貨物價值征收少量稅款(如值百抽二、三),并建立‘商籍’制度,對坐賈行商進行登記,按其經營規模繳納定額‘營業稅’。此舉初期或遭抵制,但只要稅率合理,征收規范,長遠看,必成國庫重要支柱。”
沈驚鴻的三策,如同三記重錘,敲在趙世卿心上。每一條都指向了現有利益格局的敏感處,每一條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和阻力,但每一條,也確實指向了切實可行的財源。他沉默了許久,書房里只剩下燈花偶爾爆開的噼啪聲。
“沈郎中,”趙世卿終于開口,聲音更加沙啞,“你所言,皆切中時弊。然……牽一發而動全身啊。邊鎮、海貿、商稅,無一不是馬蜂窩。若無圣上鼎力支持,若無強援呼應,恐畫虎不成反類犬。”
“部堂所言極是。”沈驚鴻知道對方已被說動,但需要更多保障,“太子殿下對此亦深以為然。且晚輩以為,做事豈能因噎廢食?當此存亡續絕之秋,唯有行非常之法,或可挽狂瀾于既倒。晚輩愿與部堂一同,草擬詳細條陳,呈送陛下與太子御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