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八年的順天府鄉試,較之童生試,規模更為宏大,競爭也愈發激烈。數千名來自順天府及各州縣、經過層層選拔的秀才(生員)齊聚京師,爭奪有限的舉人名額。貢院之外,車馬塞途,士子云集,氣氛比之兩年前的童生試,更多了幾分凝重與肅殺。
沈驚鴻的出現,不可避免地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他年紀最小,卻已是童生試案首,更兼有“督造利器”、“協理新軍”的實務名聲,在一眾或老成持重、或意氣風發的秀才之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投向他的目光,有好奇,有審視,有欽佩,自然也少不了嫉妒與質疑。
“瞧,那便是沈驚鴻,沈小公子。”
“嘖嘖,如此年紀,竟已做出這般事業,真乃神童也!”
“哼,不過是倚仗父蔭、逢迎東宮罷了,科舉場上,終究要靠真才實學。”
“聽聞他平日多在工坊軍營廝混,于舉業怕是有虧,此番能否中舉尚在未知,何況名次?”
種種議論,沈驚鴻充耳不聞。他面色平靜,提著考籃,隨著人流,再次經歷那番嚴格的搜檢,踏入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號舍。與上次不同的是,他的心境已然不同。童生試時,他更多是抱著試一試、叩開大門的心態;而此次鄉試,他目標明確,志在必得。這不僅是為了個人功名,更是為了獲取一個更能施展抱負的平臺。
號舍依舊狹小寒冷,但沈驚鴻的心卻是熱的。他有條不紊地準備好筆墨紙硯,搓了搓凍得微僵的手指,靜待試題下發。
當試題紙遞入時,沈驚鴻迅速掃過。首題四書文,題目是《“致知在格物”》。看到這個題目,他心中不由一動,這與他一直以來踐行和思考的“格物致知”理念高度契合,簡直是量身定做一般。然而,他并未欣喜若狂,反而更加冷靜。他知道,越是熟悉的題目,越容易寫得浮泛,必須深入挖掘,寫出新意和深度。
他沉心靜氣,先在草稿上勾勒框架。破題直接點明“格物乃致知之始基”,承題闡述“物有理焉,格之則知至”。到了起講、入手部分,他并未局限于朱注的闡釋,而是巧妙地將自己制造雷霆銃、觀察自然現象的經驗融入其中。
他寫道:“夫一草一木,皆含造化之機;一器一物,俱藏精微之理。昔者圣人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此非格物以致知者乎?”將上古圣王的創造歸于格物觀察。接著,他筆鋒一轉,聯系實際:“今之學者,或空談性命,或溺于詞章,于天下事物之理,茫乎未有所得。殊不知,農工醫卜,兵刑錢谷,無一非格物之場,亦無一非致知之地。必也,隨事精察,實體諸身,如醫者之辨藥性,匠者之究法度,然后真知灼見,可得而致也。”
他將“格物”的范圍從書本擴展到廣闊的社會實踐和自然探索,強調“隨事精察,實體諸身”的重要性,這無疑是對當時空疏學風的某種批判,也是對經世致用思想的弘揚。最后束股,他歸結于“蓋格物者,所以窮其理;致知者,所以盡其心。理得則心無不盡,心盡則理無不通。此《大學》之始教,實萬世學者之準的也。”既回到了儒家修齊治平的終極目標,又為他所強調的實踐路徑留下了空間。
這篇四書文,引經據典扎實,結構嚴謹,更難得的是立意高遠,融入了深刻的個人實踐與時代思考,雖略顯鋒芒,但根基醇正,令人耳目一新。
完成這篇花費心力最多的文章后,沈驚鴻稍事休息,繼續應對接下來的試帖詩、經義和策問。策問題目關乎漕運利弊,這正是徐光啟近年來著力研究、并與沈驚鴻多有探討的領域。沈驚鴻結合自己對物流成本、水力運輸的了解,分析了漕運耗費巨大、滋擾地方等弊端,并提出了“海運與河運并行”、“整頓漕政、清除積弊”等建議,論述條理清晰,數據支撐有力,遠超一般紙上談兵的考生。
近十日的考場煎熬(鄉試分三場,每場考三天),對身心都是極大的考驗。當沈驚鴻最終走出貢院大門時,饒是他年輕體健,也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徐府的老仆早已等候在外,連忙上前攙扶。
回到徐府,徐光啟并未多問考試細節,只是讓他好生休息。倒是蘇卿卿,聽聞他出考場,立刻遣人送來了精心調制的補氣安神湯藥和易消化的膳食。
等待放榜的日子,似乎比考試本身更加漫長。京師士林關于今科解元(鄉試第一名)人選的猜測早已沸沸揚揚,沈驚鴻自然是熱門人選之一,但亦有幾位久負盛名的老秀才被廣為看好。
九月初,桂榜張貼之日。順天府衙照壁前,人潮洶涌,比童生試發案時更甚數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