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敬離京返回薊鎮后,仿佛將邊關的風雪也一并帶走了。京師的春日暖意漸濃,西直門外的柳樹抽了新芽,雷霆銃制造局內的氣氛卻比以往更加熾熱?;榧s的訂立,像是一道無形的紐帶,不僅連接了兩個家族,也讓沈驚鴻與蘇卿卿之間的相處,多了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與難以言喻的親近。
這日,制造局收到了來自薊鎮的第一批“特別”訂單——并非武器,而是沈惟敬親筆信中所提,需要定制的五十套“銃管維護工具包”,以及一百枚用于烽燧信號改良的“特制煙火發生器”(基于沈驚鴻早年改良烽燧的思路,增加了不同顏色和持續時間的煙火組合)。信使還私下交給沈驚鴻一封厚厚的家書。
夜深人靜,沈驚鴻在制造局屬于自己的那間狹小值房內,就著油燈拆開了父親的家書。信紙是軍中常用的厚實毛邊紙,字跡鐵畫銀鉤,帶著武人的直率,卻又比平日當眾說話時,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溫情與深謀遠慮。
“驚鴻吾兒見字如面:
京中一別,倏忽旬月。見汝于京師立足已穩,更得徐師青眼、太子信重,創制雷霆利器,革新軍備之志初顯,為父心甚慰之。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京華之地,非比邊塞直來直往,名利場中,暗流涌動。汝年少驟貴,更兼婚約已定,蘇家清流門第,亦需汝珍視維護。行事當愈發謹慎,慮事須更加周詳,勿授人以柄,勿恃寵而驕。
薊鎮邊務如常,然虜騎窺伺之心未泯。汝所制雷霆銃,倘能如期列裝邊軍,實乃固疆安民之幸。然邊軍之弊,汝當知曉,非獨器不利,亦在餉不均、練不精、令不一。汝于京營倡新法、編新典,此乃正途。然欲推及九邊,阻撓必巨。孫愷陽(孫承宗)雖為能臣,然其勢未成,朝中掣肘猶多。汝當借太子之勢,徐師之望,徐徐圖之,不可操切。
另,與蘇家女之婚約,既已定下,便非兒戲。蘇小姐蕙質蘭心,非尋常閨閣可比。汝當以誠相待,以禮相待,更當以志業相砥礪。夫妻一體,榮辱與共。未來之路,道阻且長,若能得知己同心,亦是人生大幸。家中一切安好,勿念。專心王事,保重自身。
父惟敬字
萬歷二十七年三月廿五”
字跡力透紙背,仿佛能感受到父親落筆時的凝重。這封家書,與其說是父子閑話,不如說是一位久經官場、洞察世情的父親,對初露鋒芒的兒子的一次深切叮囑與戰略指點。他點出了沈驚鴻面臨的潛在風險——來自朝堂的嫉妒與攻訐;指明了未來的方向——借勢太子與徐光啟,穩妥推進軍事改革;更對沈驚鴻與蘇卿卿的關系,提出了超越尋?!跋嗑慈缳e”的更高期望——“以志業相砥礪”、“知己同心”。
沈驚鴻反復看了兩遍,心中暖流涌動,又感責任沉重。父親看得遠,也看得透。他將信紙仔細折好,收入懷中。這封信,不僅是一份關懷,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信任與托付。
次日,沈驚鴻便將父親信中關于邊軍弊端的部分,隱去私人信息后,與徐光啟探討。徐光啟聽罷,長嘆一聲:“沈總兵所言,切中肯綮。器之變易,法之變難,制之變,更是難上加難。然既已開始,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p>
兩人商議后,決定雙管齊下。一方面,沈驚鴻加速《雷霆銃操典綱要》的完善,并開始構思一份更為宏大的《邊軍革新疏》,準備在合適時機,通過徐光啟或直接向太子呈遞。另一方面,徐光啟則利用其在士林和部分開明官員中的影響力,開始為未來的改革鋪墊輿論,宣揚“格物致知”、“富國強兵”之理。
幾乎同時,蘇卿卿也收到了來自江南本家、族長伯父蘇洙(蘇浚之兄)的家書。蘇洙在信中除了代表家族表達對這門親事的認可與祝福外,更是以長輩身份諄諄教導:
“……驚鴻此子,雛鳳清聲,然木秀風摧,汝既許之,當明其志,輔其行,亦當自持自重。蘇氏詩禮傳家,女子通文墨、曉事理本不為過,然身處漩渦,更需謹言慎行,以柔克剛。醫道仁術,可養心性,亦可佐君子濟世之志。家中藏書樓之《外臺秘要》、《婦人大全良方》等典籍,已命人抄錄,不日送至京師,望汝潛心研習,莫負韶華,亦莫負家族期許?!?/p>
蘇卿卿將伯父的信仔細收好。這封信既是對她未來道路的指引,也隱含著家族對這門婚事的投資與期望。她本就對醫術有興趣,尤其是聯想到邊軍艱苦,傷患眾多,若能精研此道,或許真能如伯父所言,“佐君子濟世之志”。她開始更系統地閱讀家中已有的醫書,并向徐光啟請教。徐光啟雖非醫家,但涉獵廣泛,對《本草綱目》等新著亦有研究,更能提供一些泰西傳來的、不同于傳統中醫的“四體液說”等理論作為參考對比,拓寬了她的思路。蘇卿卿發現,泰西醫學在解剖層面雖因教義束縛有所滯后,但其強調觀察與實證的思路,與沈驚鴻常說的“格物”之理頗有相通之處。她開始嘗試結合中西,整理一些針對外傷止血、防治癘疫(軍中易發)的簡易方案,并悄悄記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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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蘇卿卿在整理一批新到的銅料時,發現賬目記載的重量與實物抽查有細微出入。她并未聲張,而是不動聲色地重新校準了秤具,親自帶人將全部銅料重新過秤,果然發現負責此事的吏員在秤砣上做了手腳,企圖貪墨。她沉著應對,一邊命人穩住那吏員,一邊立刻將情況告知了沈驚鴻。
沈驚鴻聞訊趕來,查看了蘇卿卿記錄的清晰賬目和證據,心中又是憤怒又是贊賞。他當眾處置了那名吏員,并借此機會重申了制造局的紀律。事后,他看著蘇卿卿,眼中滿是激賞:“卿卿,此次多虧你心細如發,否則時日一久,必生大蠹?!?/p>
蘇卿卿微微搖頭,正色道:“分內之事罷了。驚鴻哥哥,水至清則無魚,但亦需防微杜漸。制造局規模日大,人員漸雜,僅靠自覺遠遠不夠,還需訂立更嚴密的稽查流程?!?/p>
沈驚鴻深以為然,當即便與蘇卿卿一同商議,制定了一套更為嚴格的物料入庫、領用、核銷制度,并設立了不定期的交叉稽查機制。蘇卿卿以其縝密的思維,將流程設計得環環相扣,幾乎堵死了所有可能鉆的空子。
這一幕,恰好被前來商議事情的徐光啟看在眼里。他并未打擾,只是站在遠處,看著那兩個并肩而立、認真討論的年輕身影,撫須微笑,眼中滿是欣慰。他仿佛看到了某種超越這個時代常規的、更為平等和諧的伙伴關系正在萌芽,而這,或許正是未來支撐他們走過漫長變革之路的重要力量。
春風吹過制造局,帶來了泥土和新生草木的氣息。水力鉆床的轟鳴聲、鍛打的錘擊聲、以及校場上不時傳來的雷霆銃試射聲,交織成一曲充滿希望的樂章。在這片喧囂與忙碌之中,兩顆年輕的心因為共同的志向與相互的欣賞,靠得越來越近。他們不僅是在為大明鑄造利刃,更是在為自己,為彼此,鋪設一條通往未知卻充滿光明的未來之路。前路雖有風霜,但此刻,春意正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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