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的“鐵幕防疫”在高壓下艱難推進,如同在沸騰的油鍋上覆蓋了一層厚重的石板,雖然暫時壓制了爆燃的風險,但板下的壓力與煎熬卻與日俱增。嚴格的隔離、強制的消毒、尤其是那觸犯眾怒的火化政策,使得民間怨氣積累,執行過程中的摩擦沖突不斷。許多百姓,尤其是那些未曾親眼見到身邊人慘死景象的,對官府的嚴苛律令充滿了不解與抵觸,私下里抱怨、陽奉陰違者大有人在。
然而,就在距離京師不到三百里,隸屬于順天府管轄,卻因地處山區、管控相對薄弱的某個偏僻村落,一場無聲的慘劇,正以一種最殘酷的方式,印證著沈驚鴻所有措施的不得已與必要性。
發現者是隸屬于兵部車駕司的一名老驛卒,姓趙。他負責一條穿過這片山區的偏僻郵路,平日半月一趟。此次因疫情導致部分驛站關閉、路線調整,他比原計劃晚了好幾天才踏上這條熟悉的路徑。當他騎著瘦馬,沿著山坳走近那個名叫“洼里屯”的小村莊時,一股不同尋常的死寂感便撲面而來。
時值午后,本該是炊煙裊裊、雞犬相聞的時刻,村中卻毫無聲息。連夏日里最聒噪的蟬鳴,在這里都顯得稀疏詭異。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甜腥與腐臭混合的氣味,令人作嘔。
趙驛卒心中咯噔一下,勒住馬韁,不敢貿然進村。他遠遠望去,只見村口歪倒著一架破舊的牛車,卻不見人影。幾戶人家的院門敞開著,里面黑洞洞的。他強忍著恐懼,策馬緩緩靠近村邊第一戶人家,隔著低矮的土坯院墻向內張望。
只看了一眼,這身經風霜的老驛卒便覺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險些從馬背上栽下來!
院內,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具尸體!皮膚呈現出一種可怕的紫黑色,尤其是面部和四肢,腫脹不堪,不少人腋下、脖頸部鼓起巨大的、已經潰爛流膿的黑色腫塊(炎性淋巴腫),五官因痛苦而扭曲,死狀極其可怖。蒼蠅如同烏云般籠罩其上,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嗡嗡聲。看那尸身的腐爛程度,顯然已死去多日。
趙驛卒魂飛魄散,哪里還敢停留,調轉馬頭,用馬鞭拼命抽打馬臀,沿著來路亡命狂奔。直到跑出十幾里地,遇到一隊正在官道上設卡巡查的官兵,他才語無倫次地報告了自己的發現。
消息通過快馬加鞭,層層上報,最終在天黑前,擺在了內閣值房沈驚鴻的案頭。隨同文書一起送來的,還有前方巡查官兵冒險靠近確認后,更加詳細的描述:全村百十余口,無一活物,包括牲畜,盡數死絕!尸體發黑,鼠疫特征明顯。整個村落已成人間地獄,瘟魔肆虐后的修羅場!
沈驚鴻看著那觸目驚心的描述,握著文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發白。他閉上眼,腦海中不僅能想象出那副慘絕人寰的景象,更能“看到”顯微鏡下那些無數的“鉛灰色子彈”在這封閉的山村里是如何瘋狂增殖、傳播,最終吞噬了一切生機。
悲哀、憤怒、還有一種深沉的無力感,交織在他心頭。這個村莊,恐怕就是在疫情初期,因地處偏僻、信息閉塞,未能得到及時有效的管控和指導,一旦疫病傳入,便如烈火燎原,迅速蔓延,最終導致了這全軍覆沒的慘劇。
“這就是……不設防的代價。”沈驚鴻喃喃自語,聲音沙啞。
下一刻,他猛地睜開眼,眼中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決絕的冷靜所取代。他立刻下令:
“第一,調派一隊全身著桐油防護服、經驗豐富的防疫兵丁,由一名太醫帶領,立刻前往洼里屯。任務不是救治——已無生者可救——而是徹底確認情況,并執行‘凈化’。”
“第二,通知順天府及周邊所有州縣,將此慘劇作為典型案例,繪制簡圖,詳細描述其慘狀,明發告示,張貼于所有城鄉要道、坊市村口!告知所有百姓,此乃不聽官府防疫號令、隱匿疫情、拒不隔離消毒之下場!是想學洼里屯,闔村死絕,尸骨發黑,曝尸荒野?還是聽從管理,嚴守防疫條令,爭取一線生機?讓百姓自己選!”
“第三,”他的語氣變得異常冰冷堅硬,“對洼里屯,執行‘絕戶令’。所有尸首、房屋、牲畜、衣物、家具……村中一切可能沾染‘穢毒’之物,盡數焚毀!不得遺漏一草一木!將此村,從此地圖上抹去,化為白地!”
命令下達,如同寒流過境。就連久經沙場的老兵和見慣生死的太醫,聽到“絕戶令”和“化為白地”時,也不禁心生寒意。但他們更清楚,這是目前唯一能阻止疫情以此地為溫床,向外繼續擴散的最徹底、也是最無奈的辦法。
一支特殊的隊伍連夜出發,趕往洼里屯。他們攜帶了大量的火油、石灰。到達之后,即便是有了心理準備,眼前的景象依然讓這些硬漢們臉色慘白,嘔吐不止。死寂的村莊,遍布的紫黑尸體,沖天的惡臭,儼然鬼域。
按照指令,他們首先在村莊外圍拉起警戒,防止任何人畜靠近。然后,防疫兵丁們穿著臃腫的桐油防護服,如同行走的怪物,開始逐戶潑灑火油,從村莊最外圍向中心推進。房屋、草垛、家具、以及那些姿態各異的可怕尸骸,都被淋上了黑色的、刺鼻的油脂。
負責指揮的太醫,則帶著兩個人,謹慎地在村中巡查,并非為了救人,而是進行最后一次“檢視”,確保沒有任何遺漏的……生命跡象。
就在他們靠近村中央一處看似較為完整的院落時,一陣微弱的、如同幼貓哀鳴般的呻吟聲,從半塌的灶房里傳了出來!
眾人動作一僵。一名兵丁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長槍,另一人則舉起了火把,警惕地望向聲音來源。
只見灶房的柴草堆里,微微動了一下,緊接著,一個瘦小的身影掙扎著爬了出來。那是一個約莫七八歲的女童,衣衫襤褸,滿臉污垢,露出的皮膚上也已經出現了不詳的黑斑和腫塊,她睜著無神的大眼睛,氣息微弱地看著這些“陌生”的人,嘴里發出無意識的嗬嗬聲。
她還活著!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投向了帶隊太醫和領隊的哨官。空氣仿佛凝固了。火把的光芒在每個人涂著油彩(防護用)的臉上跳躍,映出他們眼中劇烈的掙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