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入仲春,豫東大地上的那片土豆田,已從點點新綠蔓延成頗具規模的翠綠毯子,成為無數災民眼中賴以生存的希望所在。苗株已有半尺余高,莖葉茁壯,行壟間的土壤散發著雨后的濕潤氣息。沈驚鴻深知,接下來的田間管理,直接關系到日后的收成,乃至無數人能否熬過這個荒年。
這一日,坡地上人頭攢動。沈驚鴻并未端坐縣衙,而是親自挽起官袍下擺,手持一柄根據他的要求、由本地鐵匠改良打造的輕便窄口鋤頭,立于田埂之上。他面前,是各里甲推選出的農事好手,以及眼神雖仍帶些古板卻充滿求知欲的老秀才等人。
“諸位鄉親,今日所言所行,關乎秋后收成,關乎各家灶臺能否升起炊煙,望各位仔細看,用心記,回去后教導鄉鄰,務必人人知曉。”沈驚鴻聲音沉穩,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此物名‘土豆’,亦有地方稱‘洋芋’、‘山藥蛋’,其生長習性不同于麥粟,需精細照料,方能得償所愿。”
他首先俯身,親自演示中耕培土。他走到一壟長勢良好的苗前,用鋤頭小心翼翼地將行間松軟的土壤壅到苗株根部,形成一個五到八厘米高的小小土壟,動作熟練得不像一位朝廷欽差。
“諸位看清,此乃第一次培土。為何要如此?”他直起身,目光掃過眾人,“其一,這土豆的果實,便是我們秋日要收獲的塊莖,是長在根下土壤之中的。若不培土,塊莖長大些便容易頂出土壤,見了天光,”他語氣加重,“便會發青,產生毒素,人畜食之,輕則嘔吐,重則危及性命!此乃第一要緊之事!”
這話如同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引起一片壓抑的驚呼和議論。老秀才臉色一緊,連忙對身旁負責記錄的年輕人低喝道:“記下!快記下!此乃要害!”看向沈驚鴻的目光更多了幾分信服。
“其二,”沈驚鴻繼續道,“松土培根,猶如為人疏通筋骨,能讓苗株根系扎得更深、更廣,方能從土中汲取更多養分,苗壯則薯大。”他強調,“約莫半月后,待苗再長高些,需依此法,再培土一次!切記!”
接著,他談及澆水。“春雨雖貴,然天意難測,若遇春旱,則需我等自力更生,人工挑水澆灌。”他指著苗株根部,“水,需澆灌于此根際周圍,讓水慢慢滲入土中,切不可圖省事,大水漫灌,更不可潑灑在葉片之上,否則烈日一照,水滴如鏡,易灼傷葉片,或導致爛葉之疾。”他神色凝重,“尤其待其根部開始膨大,孕育薯塊之時,土壤更需保持濕潤,若此時缺水,長出的薯塊便如干癟棗核,產量銳減!”
關于除草與追肥,他要求結合中耕一同進行,用手或小鏟連根拔除雜草,避免其爭奪本就寶貴的養分。同時宣布,縣衙已組織人手,在城內外定點收集腐熟的農家肥(主要是人畜糞便堆漚物)與灶膛余燼所得的草木灰,將根據各戶田畝情況酌情分發。
“此等糞肥與草木灰,皆是肥田之寶。”他仔細講解施用方法,“需在苗株根部外圍,開一淺溝,將肥料均勻埋入溝內,覆土掩實。切記,不可讓肥料直接觸碰苗根,否則非但無益,反如烈火炙苗,燒壞根系,前功盡棄!”他又補充,“那草木灰,用清水浸泡過濾后,取其清液噴灑葉面,還可防治蚜蟲等小害……”
他甚至親手示范了如何摘除一些過于密集、孱弱的側生莖葉,解釋道:“這如同家中碗筷,人多粥少,大家都吃不飽。留其強健主干,去除多余弱枝,便是將有限的養分,集中供給那些能結出碩果的枝干,如此,地下的土豆才能長得更大、更多。”
沈驚鴻的講解,不僅告知方法,更闡明其背后的道理,深入淺出,讓這些世代與土地打交道的百姓豁然開朗。老秀才聽完,捻著胡須,由衷嘆道:“大人真乃博學實干之臣!老朽往日只知埋首故紙堆,今日方知,這稼穡之事,竟有如此精微奧妙之理!格物致用,大人身體力行,老朽拜服!”他徹底放下了成見,主動承擔起向鄉紳和讀書人群體解釋、推廣這些新法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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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城墻外那片依令設置的災民安置點,沈驚鴻推行的那套融合了后世理念的管理方法,也已初見成效。安置區選在寬敞、臨近官道且地勢較高之處,避開了低洼易澇區和山體滑坡隱患點。區域內,住宿區(密密麻麻的窩棚與少量帳篷)、物資集中發放點、臨時診療棚、公共廁所(兼做堆肥區)、開水供應處等功能區劃分明確,棚屋之間留出了必要的通道與防火間距。盡管條件依舊艱苦,但放眼望去,秩序井然,地面也比尋常災后干凈許多,瘟疫流行的風險被降到了最低。
災民入住時,已由里甲長配合縣衙書吏重新登記造冊,詳細記錄了戶主姓名、家庭人口、原籍地址、有無傷病、甚至粗略技能等信息。沈驚鴻更借鑒并優化了保甲法,每二十戶設一“甲頭”,多由災民中有威望、辦事公道者公推擔任,負責上傳下達、協調內部事務、維持本甲秩序,并直接對縣衙指定的專員負責。這些甲頭,成了連接官府與災民的紐帶,也是基層管理的“志愿者”,使得政令暢通,管理效率遠超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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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資發放點前,不再是人頭攢動、你推我攪的混亂場景,而是各甲按既定日程,憑戶籍木牌和記錄出工情況的“工分折子”,井然有序地排隊領取當旬的口糧與其他必需物資。診療棚里,不僅有本地醫官坐鎮,還有幾名跟隨沈驚鴻而來、略通外傷處理與防疫知識的格物院學生,用那效果奇佳的“消毒酒精”處理傷口、熬煮發放預防時疫的湯藥,已成為常態。由縣衙衙役與災民中選拔出的可靠青壯混合編成的巡邏隊,日夜不間斷地巡視,防火、防盜、調解糾紛,努力維系著這片臨時家園的基本安穩。
這一切有條不紊的舉措,讓慘遭洪患的武陟縣,在創傷之后,竟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帶著韌性與希望的復蘇景象。然而,身處漩渦中心的沈驚鴻,內心卻絲毫不敢放松。他深知,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之下,暗流從未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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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內,燭火再次將沈驚鴻的身影投在窗紙上,直至深夜。紅娘子的傷勢已好了八九成,行動基本無礙。不知從何時起,每晚定時送來一碗安神湯,并借著匯報她在安置點觀察到的細微動態(例如某處排水溝需清理、某兩戶人家因孩童爭執生了齟齬等)為由,在書房逗留片刻,成了她的新習慣。
沈驚鴻對此心情復雜。于公,他感激她的敏銳與幫助,這些來自底層的、未經修飾的信息,確實能讓他更精準地把握民情,調整政策。但于私,每次她帶著一身江湖兒女的颯爽氣息踏入這方空間,那毫不掩飾的關切與日益明顯的情意,總讓他刻意維持的理性與距離感受到沖擊。他接過湯碗時,會下意識地避免指尖相觸;低頭喝湯時,那熟悉的味道總會勾起他與蘇卿卿在京中時的溫馨記憶,從而使他更加沉默,試圖用冷漠筑起堤壩。
紅娘子卻仿佛感受不到他的疏離,或者說,渾不在意。她有時會自顧自地拿起他批閱過的、不涉機密的文書,指著上面的字句好奇發問;有時見他眉宇緊鎖,便會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愁什么?天塌下來,還有個高的頂著,我雖不如你高,也能幫你扛一半。”她的話語直接、熾熱,帶著江湖人特有的義氣與擔當,像她的人一樣,鮮活而富有沖擊力,不容他忽視。
沈驚鴻終究還是給京中的蘇卿卿回了信。信中,他避重就輕地描述了災情逐步穩定、土豆長勢良好、各項賑濟措施有序推進的狀況。關于紅娘子,他斟酌再三,只用了“偶遇一江湖義士,性情耿直,曾于危急時仗義出手,負輕傷,現傷愈,協助管理災民安置事宜,頗得其法,略減政務之繁”等含糊言辭一筆帶過。他知道,以妻子的聰慧,未必看不出其中的遮掩,但這已是他能在保持基本誠實與維護內心那份對婚姻的承諾之間,所能找到的最無奈的平衡。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來自京城的無形壓力,已開始悄然滲透。都察院某位御史參劾“欽差沈驚鴻于河南納美,行為不檢,或耽于私情而怠于公務”的奏章,雖被深知沈驚鴻為人的朱由校暫時留中不發,但“沈閣老河南遇紅顏,英雄難過美人關”之類的風流韻事,卻已在某些特定的官場圈子和士林清議中悄然流傳,成了茶余飯后的談資。就連皇帝在最新送達的密折中,除了照例詢問土豆長勢及政務進展,也半是調侃半是提醒地添上了一句:“先生處之‘妙景’,賞心悅目固然好,可莫要忘了正景何在,喧賓奪主,則非朕所望矣。”語氣雖似輕松,但其中蘊含的審視與告誡之意,沈驚鴻豈能不懂?
更讓他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巨石的,是蘇卿卿的再次回信。信中依舊是他熟悉的溫婉筆觸,絮絮叨叨地關心他的飲食起居,詳述京中家中瑣事,字里行間滿是牽掛。然而,在信的末尾,她用一種極其自然、仿佛理所當然的語氣再次提及:
“……夫君提及那位紅娘子姑娘,妾身細思,其既有救駕之功,且能干練達,非尋常女子可比。若夫君觀其品性確無虧欠,心中亦有此意,納之入府,亦是兩全之策。一則可報其恩義,不負我沈家知恩圖報之門風;二則此女既有實務之才,留在夫君身邊,亦可為夫君分憂解難,助力良多。妾身近日已著人留意京中宅院市價,或可于府邸鄰近處,另置一清凈雅致小院安置,一應家具用度,妾身親自打點操持,定不辱沒其救駕之功,亦全我沈家善待恩人之名分,更免夫君后顧之憂……”
這封信,比上一封更為具體,安排更為周到,將一位“賢德正妻”的角色扮演得無可挑剔。可這字里行間透出的“大度”與“安排”,卻像一把精心打磨的鈍刀子,緩慢而持續地切割著沈驚鴻靈魂深處那份關于愛情唯一性的堅持。他仿佛能看到,在京城那座深深宅院里,他那位才華橫溢、與他心意相通的妻子,是如何強忍著心中的酸楚與失落,微笑著,甚至可能是流著淚,為他這個丈夫,細致地籌劃著迎娶另一位女子的事宜。這個時代賦予她的“賢惠”美德,成了她必須佩戴的沉重枷鎖與面具,也成了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巨石。
夜色漸深,沈驚鴻獨立于清冷的院落中,遙望北方京城的方向,手中緊緊攥著妻子那封措辭完美、無懈可擊的家書。遠處的土豆田在月光下靜默生長,安置點的災民或許已沉入夢鄉,而他,卻站在個人情感、婚姻承諾與時代洪流的激烈漩渦之中,前路迷霧重重,步履維艱。他清晰地意識到,當秋日來臨,地里的土豆能否如期豐收,收獲的多少,將不僅僅關乎災民的生死,也必將成為他應對即將到來的、更猛烈風暴的關鍵籌碼與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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