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最終決策,如同在滾沸的油鍋中潑入了一瓢冷水,雖暫時壓制了翻騰,卻也讓朝堂上下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了即將推行的新政與北進方略上。支持者摩拳擦掌,反對者暗中串聯,一場更大的風暴在平靜的表面下醞釀。
沈驚鴻并未在公開場合再多置一詞。他深知,在權力博弈的明面上,該做的鋪墊已然足夠。真正的勝負手,在于能否說服那位端坐于權力頂峰,既有著格物求知的好奇心,又背負著祖宗江山重任的年輕皇帝。
機會很快到來。在他離京返回遼東的前夜,宮中內侍悄然傳來口諭:“陛下有要事相商,請沈大人亥時初刻,于乾清宮西暖閣單獨覲見。”
是夜,月明星稀。沈驚鴻跟隨內侍,穿過重重宮禁,踏入溫暖而靜謐的西暖閣。室內只點了幾盞宮燈,光線昏黃,朱由校并未穿著龍袍,只是一身尋常的藍色便服,正對著一臺精巧的蒸汽機模型出神,手中還拿著一份關于山東清丈田畝的簡報。
“臣,沈驚鴻,叩見陛下。”沈驚鴻躬身行禮。
“沈卿平身,看座。”朱由校轉過身,臉上帶著一絲疲憊,卻更多是探究的神色,“這里沒有外人,朕召你來,是想聽聽,在你心中,除了‘攤丁入畝’,除了北上黑土,我大明若要真正擺脫這治亂循環的怪圈,長治久安,究竟該當如何?”
他沒有問具體的策略,而是直接指向了最核心、也最沉重的問題——王朝興衰的根源。
沈驚鴻心中一震,知道這是攤牌的時刻,也是將自己更深層理念和盤托出的最佳時機。他整理了一下思緒,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問道:“陛下精研格物,可知一臺蒸汽機,為何有時能平穩運轉,力大無窮,有時卻會氣缸爆裂,徹底報廢?”
朱由校目光一閃:“自是因壓力失衡,或部件銹蝕磨損所致。”
“陛下圣明!”沈驚鴻拱手,隨即語氣變得沉凝,“由物及人,臣觀史冊,歷代王朝之興衰,其理相通。其興也勃焉,蓋因開國之初,土地重新分配,財富相對均沾,如新造之機器,部件磨合順暢,壓力均衡,故能爆發出巨大能量,開疆拓土,締造盛世。”
他頓了頓,觀察著皇帝的反應,見其凝神靜聽,便繼續深入:“然其亡也忽焉,根源往往并非外敵多么強大,而是內部‘壓力失衡’,‘部件銹蝕’到了極致!”
“此話怎講?”朱由校身體微微前傾。
“陛下,這‘壓力’,便是財富與土地之分配!”沈驚鴻聲音不高,卻字字千鈞,“歷朝歷代,中后期無不面臨同一困局:土地兼并日益劇烈,財富愈發集中于少數勛貴、官僚、豪強之手。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朝廷稅賦來源枯竭,只能不斷加重盤剝尚未破產的自耕農,此乃飲鴆止渴!最終,黎民百姓負擔的‘壓力’遠超極限,活不下去,唯有揭竿而起。此非天災,實乃人禍!是財富分配極端不公釀成的苦果!秦末、漢末、隋末、唐末、元末……莫不如此!”
他每說一個朝代,朱由校的臉色便凝重一分。這些史實他并非不知,但從未有人如此清晰、直接地將王朝覆滅的根源歸結于“財富分配”這四個字上。
“而我大明,”沈驚鴻語氣帶著一絲痛惜,“自中期以來,此弊已深。臣在山東所見,觸目驚心!若不能從根本上扭轉此勢,縱然能撲滅一兩處流寇,擊退一兩次外敵,然病灶不除,體內膿瘡只會愈長愈多,終至全身潰爛,藥石罔效!屆時,縱有良將精兵,奈何饑民百萬,如何抵擋?”
暖閣內一片寂靜,只有炭火偶爾發出的噼啪聲。朱由校的額頭似有細汗滲出,他仿佛看到了那蒸汽機氣缸內壓力不斷攀升,即將爆裂的可怕景象。
“那……依卿之見,這‘壓力’該如何調節?這‘銹蝕’該如何清除?”皇帝的聲音帶著一絲干澀。
沈驚鴻知道火候已到,站起身來,深深一揖:“陛下,臣有上中下三策,或可為我大明續命,乃至開創前所未有之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