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吏司那份沉甸甸、血淋淋的《山東吏治整飭及衍圣公府案階段性公告》,如同一記裹挾著風雷的重錘,不僅敲碎了衍圣公府最后的一層偽裝,更是在大明士林與官場這潭深水中激起了千層浪。公告采用白描手法,不飾文采,只列事實:某年某月,孔府某管事,因何緣由,逼死佃戶幾人,強占田產幾何;某年某月,與某地方官勾結,侵吞漕糧多少,分得贓銀幾許;某年某月,為奪某商戶產業,羅織何等罪名,致其家破人亡……一樁樁,一件件,時間、地點、人證、物證,清晰確鑿,冰冷得令人窒息。
公告所及之處,民情先是愕然,隨即便是壓抑不住的沸騰。茶館酒肆中,農夫田埂間,昔日對“圣裔”的敬畏與朦朧好感,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迅速轉化為巨大的震驚與難以抑制的憤慨。“真真是黑了心肝!圣人門楣里,竟養出這等豺狼!”類似的斥罵聲,在底層百姓中悄然流傳。
士林之中的反應則更為復雜。先前那些為孔府“抱屈”、指責清吏司“酷烈”、“有傷斯文”的清流議論,在這份公告面前,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瞬間低落下去。仍有少數頑固者囁嚅著“家丑不可外揚”、“當存圣裔體面”,但其聲音在確鑿的罪證面前顯得如此微弱而可笑。更多的士子,尤其是那些尚未被官場浸染、心中尚存理想的年輕讀書人,則陷入了深深的困惑與反思。他們自幼誦讀圣賢書,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勉,如今這“天下第一家”卻行此等惡霸之舉,圣人之道何在?禮義廉恥何存?一種信仰崩塌的迷茫與痛苦,在無聲地蔓延。這也迫使一部分有識之士開始跳出單純的“親親”觀念,轉而思考“法治”與“德治”的關系,思考如何用切實的制度來約束權力,而非僅僅依賴于道德的自律。
曲阜城內,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雨將至。衍圣公府朱門緊閉,往日里車水馬龍、各方士紳官員前來拜謁的景象一去不返。孔胤植在府中如同困獸,暴跳如雷,摔碎了無數珍玩古董,卻無法改變府外日益孤立的現實。他試圖再次聯絡朝中故舊,以往那些稱兄道弟、收受厚禮的官員,此刻要么稱病不出,要么回信言語閃爍,敷衍塞責。皇帝的態度已然明確,清吏司又手握如山鐵證,更有那“世修降表”的毒刺懸在頭頂,此刻誰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貿然為孔府強出頭?孔府這座看似巍峨的大廈,其根基正在被迅速掏空。
趁此良機,在陳子廷的統籌指揮和朱統鑍的親力親為下,清吏司聯合專項督查組,以“宜將剩勇追窮寇”之勢,加速推進沈驚鴻所規劃的“三步走”策略。
利益鏈的肅清進入了最關鍵的收網階段。依據查實的線索和涉案人員的供詞,清吏司展現出其精密如機械般的辦案效率。朱統鑍親自坐鎮兗州,以宗室之尊和欽差之權,調度各方力量。數日之內,山東境內風聲鶴唳:與孔府勾結最深、為其在漕運上大開方便之手的濟寧州同知被鎖拿入京;替孔府在登萊地區經營走私、牟取暴利的幾家商號被查封,主事者下獄;數名為孔府強占民田充當“白手套”的地方豪強被連根拔起。大量被孔府及其黨羽巧取豪奪的田產、店鋪、金銀古玩被一一登記造冊,部分易于清退的田產已經開始啟動歸還原主的程序,而那些難以發還的贓銀贓物則明確標注充入國庫。這些成果被不斷補充進各地衙門口的公示名單,每一次更新,都像是在山東官場和地方勢力這潭深水中投入一塊巨石,激起更大的波瀾,也蕩滌著更多的污濁。原本被孔府勢力經營得鐵板一塊的山東官場,被硬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且仍在不斷擴大的口子,以往盤根錯節的關系網出現了明顯的松動和斷裂。
與此同時,吏治整飭與財政改革的第二步也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速度展開。由清吏司骨干和戶部精干算手組成的清丈隊伍,在從京營抽調的小股精銳軍士護衛下,開始進入被孔府勢力滲透最深的曲阜、鄒縣、泗水等地,頂著當地殘余勢力的冷眼與暗中阻撓,重新拉繩丈量土地,核定魚鱗圖冊,追繳歷年積欠的稅賦。過程中,雖仍有當地胥吏陽奉陰違,有豪強地主試圖賄賂或恐嚇清丈人員,但在專項督查組的強力支持和不斷公布的反腐成果威懾下,這些阻力如同冰雪見陽,迅速消融。陳子廷坐鎮濟南,運籌帷幄,他深知吏治之弊非一日之寒,改革絕非旦夕之功。他要借此千載難逢之機,不僅要查案追贓,更要在山東這片土地上,嘗試建立起一套新的、更嚴格、更透明、使官員“不敢腐、不能腐”的錢糧征收、管理、審計流程,并以此為樣板,推向全國。
面對清吏司步步緊逼、毫不留情的態勢,以及外部輿論的強烈譴責,孔府內部維系了數百年的團結表象終于出現了深刻的裂痕。一些早已對孔胤植一房獨斷專行、貪婪無度心存不滿的旁支子弟,以及少數較為清醒、知悉府中更多隱秘的幕僚清客,開始意識到再負隅頑抗下去,恐怕整個孔府都將面臨滅頂之災,千年基業毀于一旦。他們開始暗中向表現出剛直不阿卻又并非一味蠻干的朱統鑍傳遞信息,透露一些府中核心的財務往來、隱秘田產以及與其他權貴勾結的細節,希望能以此“戴罪立功”,換取朝廷對孔府的“網開一面”,為圣裔血脈保留一絲元氣和未來的希望。甚至有人私下對著至圣先師的畫像悲聲嘆息:“若府尊早能恪守祖訓,修身齊家,心存敬畏,又何至今日之禍?是我等辜負了圣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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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遠在北京的朝堂之上,關于如何最終定性、處置衍圣公府的爭論也趨于白熱化。都察院中一些年輕氣盛的御史,依據山東傳來的累累罪證,慷慨陳詞,要求嚴懲,甚至有人激憤地提出應褫奪孔胤植衍圣公爵位,另擇賢良孔氏子弟承嗣。但更多的官員,包括一些內心認可清吏司調查結果、對孔府所為亦感不齒的穩重派,仍顧慮孔府作為文教象征的巨大影響力,擔心處罰過重會引發士林動蕩,動搖國本,故而主張“懲前毖后,治病救人”,保留其爵位,但需嚴加管束,令其深刻反省。
就在這僵持時刻,沈驚鴻自廣寧再次上書。他的奏章沒有糾纏于對孔胤植個人是殺是留的具體爭論,而是高屋建瓴,將重點放在了“制度長效建設”的第三步上。他在奏章中深刻指出:
“陛下,孔府之案,其罪在孔胤植,其弊在制度。觀其所以能橫行地方、積弊如山者,非獨一府之膽大妄為,實乃朝廷監管缺失、權責不清、法度于特權面前往往失之于寬、失之于軟所致。今賴陛下圣斷,清吏司奮力,其利益鏈條已初步斬斷,山東吏治整飭已開其端,此誠可喜。然,若不能借此契機,速定章程,明立規矩,堵塞漏洞,則今日之孔府雖倒,明日難免有張府、李府依樣萌生。故,當務之急,在于固本清源。”
他再次強調:“臣前奏所請,速擬定《宗室行為約束則例》與《地方望族監管章程》一事,于此時而言,其意義遠超懲處一孔府。此章程猶如為蒸汽機設定壓力閥與巡檢規程,將為天下所有宗室、勛貴、圣裔等特權階層,明確劃定行為紅線,使其知所趨避;亦將使后續監管有法可依,有章可循,使清吏司及地方有司執法有所秉持,避免憑個人好惡或一時風向行事。望陛下敕令宗人府、禮部、戶部與清吏司,摒棄門戶之見,廣泛評議,博采眾議,求其公允切實,盡快頒行天下。如此,則孔府一案之代價,方能轉化為我大明革除積弊、奠定長治久安之基石。”
沈驚鴻此舉,意在將朝野的注意力從對孔府個人的窮追猛打,引導到更具普遍性、根本性和長遠性的制度建設上來。這既符合他一貫的“格物致用”、“系統思維”的執政理念,也巧妙地避免了在孔府具體處置問題上陷入無休止的意氣之爭和倫理困境,為更深層次的改革爭取了更寶貴的時間和最廣泛的支持。
朱由校覽奏,深以為然。他再次下旨,嚴厲催促宗人府、禮部、戶部與清吏司放下成見,通力合作,加快兩大章程的擬定工作,并明確要求,必須將此次孔府一案中暴露出的各類問題,如田產兼并、干預司法、商業特權、依附人口管理等,作為制定細則時重點考量和完善的內容。
皇帝的態度如此明確,朝堂上的爭論焦點便開始轉移。人們意識到,朝廷此次是下定決心,不僅要處理孔府這個“個案”,更要建立一套能夠長久約束特權、澄清吏治的新秩序、新規則了。這使得許多原本擔心“風暴”無止境蔓延的官員也稍稍安心,將精力投入到了新規則的討論和制定中。
衍圣公府案,至此已悄然升華,不再僅僅是一個轟動朝野的貪腐案件,它已然成為大明王朝在困境中尋求自我革新、邁向制度治理的一個重要催化劑和試金石。清吏司在這場前所未有的風暴中,證明了其作為“刮垢利器”的價值,而沈驚鴻所倡導的“依法治國”、“制度防腐”、“系統施治”的理念,也隨著案件的步步深入和后續措施的推出,逐漸被更多有識之士所理解和接受。
盡管所有人都明白,未來的道路依然布滿荊棘,舊勢力的反彈、新制度推行中必然會遇到的阻力和不適應,以及如何平衡“皇權”、“法權”與“道統”之間的復雜關系,都是亟待解決的難題。但無論如何,堅冰已經打破,航向已經指明,一場靜悄悄的、卻注定影響深遠的國家治理模式的重塑,正伴隨著遼東隱約傳來的戰鼓聲,在帝國的心臟和肢體中堅定地向前推進。而此刻,在廣寧的沈驚鴻,在密切關注關內這場制度變革的同時,已經將更多的精力,投向了山海關外那片風雪彌漫、殺機暗藏的土地。他深知,內部的整頓與革新,是為了讓這個古老的帝國能更有力地應對外部致命的威脅。而那個來自白山黑水間的威脅,留給大明自我革新的時間,或許真的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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