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轉眼已是萬歷三十年春。距離“蕩寇銃”正式得名并裝備部隊,已過去近一年。這一年里,沈驚鴻大多數時間都撲在了那間僻靜工坊內,與金屬定裝彈的難題搏斗。
進展可謂緩慢而艱難。
底火藥劑的探索步履維艱。嘗試了多種含砷礦物與精煉火藥的混合,不是敏感度過高,在加工或輕微撞擊下就意外發火,險些釀成事故,就是過于遲鈍,撞針猛力撞擊也無法可靠引燃,或者燃燒不穩定,時好時壞。記錄失敗配方的紙卷堆了厚厚一沓。
底火帽的加工更是精微到了極致。要求極高純度的黃銅難以穩定獲取,手工捶打出尺寸統一、薄厚均勻的微型銅帽難如登天,密封材料也試遍了能找到的各種天然膠質和薄膜,效果皆不理想。那兩名老匠人眼睛都快熬瞎了,成品率依舊低得可憐。
熟鐵藥筒和帶擊砧底托的制造同樣不順利,密封性和結合強度始終是問題。整個項目仿佛陷入泥潭,消耗著沈驚鴻大量的心力,卻看不到明確的曙光。他整個人都清瘦了一圈,眉宇間帶著化不開的疲憊和思索。
這一切,徐光啟都看在眼里。他深知弟子心志高遠,但也明白張弛有度的道理。這日,他將沈驚鴻喚至書房,沒有詢問項目進展,而是溫和地說道:“驚鴻,聽聞西山云臺寺的桃花開得正好,近日又有香會,頗為熱鬧。你終日埋首工坊,于身心無益。不若歇息兩日,陪蘇家女郎去走走,散散心。”
沈驚鴻下意識地想拒絕,他腦中還縈繞著那些失敗的配方和圖紙。但看到老師不容置疑的眼神,以及想到自己確實許久未曾放松,也更久未曾與蘇卿卿好好相處,他終是點了點頭:“學生……遵命。”
三日后,天氣晴好。沈驚鴻與蘇卿卿輕車簡從,出了西直門,往西山而去。蘇卿卿今日穿著一身淡雅的月白襦裙,外罩藕荷色比甲,發間只簪了一支素銀簪子,顯得清麗脫俗。她知曉沈驚鴻近來勞心,一路上并不多言,只是偶爾指著車外的春色,說些閑話,或是將準備好的溫水和點心遞給他。
沈驚鴻起初還有些心神不屬,但漸漸被這春日的暖陽和蘇卿卿的寧靜所感染,緊繃的神經慢慢松弛下來。他看著窗外掠過的楊柳新綠,遠山如黛,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泥土芬芳的空氣,胸中的郁結似乎也散去了些許。
云臺寺香火鼎盛,游人如織。寺外的桃林果然如徐光啟所言,緋云一片,燦若霞錦。兩人避開喧鬧的主徑,沿著一條清幽的石板小徑緩緩而行。落英繽紛,暗香浮動。
正行走間,忽聞前方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孩童的驚叫和老人的呵斥。循聲望去,只見一個小童驚慌失措地跑開,他剛才似乎踢翻了一個擺在路邊的舊瓦罐,罐旁一個衣衫襤褸、頭發胡須皆白的老者正手忙腳亂地收拾著灑落一地的瓶瓶罐罐和各式各樣的礦石、草藥。那些物件奇形怪狀,有些還散發著刺鼻的氣味。
“你這老兒,在此弄些什么腌臜物事,沖撞了貴人如何是好?”一個看似管家模樣的人上前斥責。
那老者卻渾不在意,只顧著撿拾他的寶貝,嘴里還嘟囔著:“可惜了,可惜了老夫的‘赤霜粉’……咦?這‘雷公石’怎地顏色變了……”
沈驚鴻本不欲多事,目光掃過那些灑落的物事,卻猛地一凝。他看到了幾塊色澤特異的礦石,其中一塊呈暗紅色,與他之前搜集資料中描述的“紅砒”(雄黃)頗為相似,另一塊則閃著銀灰色的金屬光澤,形狀不規則,與他想象中的自然銅有幾分共通之處。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幾個小瓷瓶里灑出的不同顏色的粉末,以及老者口中那“赤霜粉”、“雷公石”等古怪名稱。
“老人家,可需要幫忙?”沈驚鴻上前幾步,溫聲問道。
那老者抬起頭,露出一張布滿皺紋卻目光清亮的臉,他看了看沈驚鴻,又瞥了一眼站在稍遠處、儀態嫻靜的蘇卿卿,嘿嘿一笑:“小娃娃心腸倒好。不過老夫這些玩意兒,你們碰不得,碰不得。”說著,他拿起那塊暗紅色礦石,又撿起一小撮銀灰色粉末,混合在一起,隨手從懷里摸出一個小鐵杵,輕輕一敲。
“噗”的一聲輕響,一團不大的白色煙霧騰起,帶著一股特殊的刺激性氣味。
沈驚鴻瞳孔微縮!這反應……絕非普通黑火藥!其敏感度和發煙特性,與他苦苦追尋的底火藥劑何其相似!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示意隨從幫忙驅散了那多事的管家和圍觀之人,然后對老者拱了拱手,態度愈發恭敬:“晚輩沈驚鴻,見過老先生。觀老先生手段,似非常人,敢問高姓大名?方才那‘赤霜粉’與‘雷公石’,不知是何妙物?”
老者狐疑地打量著他:“你這娃娃,倒有幾分眼力。老夫姓葛,無名無號,山野之人罷了。至于這些……”他指了指地上的家當,“不過是些煉丹制藥的粗淺玩意兒,入不得貴人法眼。”
“葛老先生過謙了。”沈驚鴻懇切道,“晚輩對金石之物亦有興趣,尤其對一些……能引動雷火之性的材料,頗為好奇。不知老先生可否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