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蟬鳴聒噪得很,翰林院的老槐樹影里,沈驚鴻正用樹枝在地上畫著奇怪的圖形。
九歲的孩子身形尚小,踮著腳才能勉強夠到案上的卷宗。他把遼東輿圖鋪在地上,用石子標注著女真部落的位置,嘴里念念有詞:“這里是赫圖阿拉,努爾哈赤的老巢,周圍有七座山,易守難攻……”
“又在擺弄這些石頭?”徐光啟提著食盒進來,見他把好好的輿圖弄得全是折痕,無奈地搖搖頭,“你娘讓人捎來的棗泥糕,再不吃就要壞了。”
沈驚鴻抬頭,臉上沾著點墨漬,眼睛卻亮得很:“先生您看,我用‘九宮格’排了女真的兵力分布。每顆石子代表五百人,赫圖阿拉周圍有十二顆,說明他把主力都藏在老家了。”
徐光啟放下食盒,蹲下身仔細看。地上的石子果然按九宮方位排列,邊角的石子稀疏,中心卻堆得密,隱隱透著防御陣型的意思。他拿起一顆石子:“這顆放在撫順關附近的,是什么意思?”
“是努爾哈赤的‘探馬’,”沈驚鴻把石子往回撤了半尺,“他們看著離關隘近,其實每天都在往后縮,像是在怕什么。”
這是他用“增量法”算出來的。按撫順關的貿易記錄,近三個月女真探馬入關的次數少了一半,買的鹽巴卻多了三成——鹽是行軍必需品,這說明他們很可能在囤積物資,卻又刻意減少與明軍的接觸。
徐光啟摸著下巴沉吟:“你這‘紙上圖兵’,倒比兵部的塘報清楚。只是……誰會信一個九歲孩子的話?”
沈驚鴻沒說話,從懷里掏出一張疊得整齊的紙。這是蘇卿卿幫他畫的“兵力增長圖”:用朱砂畫的折線一路走高,代表女真兵力;墨線卻幾乎平直,是遼東明軍的數量。兩條線在今年春天出現了交叉,朱砂線穩穩地壓在了墨線上。
“我想把這個呈給陛下。”他仰起臉,睫毛上還沾著點灰塵,“不用我說什么,圖會說話。”
徐光啟看著那張圖,忽然想起自己年輕時想推行新歷法,也是拿著一堆算表跟人爭辯。他嘆了口氣:“陛下日理萬機,未必有耐心看這個。不過……太子近日在學格物,或許可以借太子的名義,讓陛下留意。”
太子朱常洛是萬歷長子,性子溫和,對格物之學頗有興趣。徐光啟常去東宮講學,知道他對“實用算學”很看重。
沈驚鴻眼睛一亮:“那我能不能去東宮,給太子殿下講講這張圖?”
“你?”徐光啟失笑,“東宮講學規矩大,哪能讓你一個九歲孩童隨便去。我把圖帶給太子,若是他有興趣,自會問起。”
幾日后,徐光啟從東宮回來,臉色有些復雜。他把一張紙遞給沈驚鴻:“太子看了圖,讓你把‘增量法’的演算過程寫出來,他要親自驗算。”
紙上是太子的親筆,字跡清秀:“聞沈生能用算學推邊事,甚奇。可將女真兵力增長之理詳列,朕欲觀之。”
沈驚鴻握著那張紙,手都在抖。這是他離“讓朝堂看見”最近的一次。他立刻鋪開紙,用蘇卿卿教的“連環算”列算式,每一步都寫得工工整整,還特意在旁邊畫了小圖注解。
“你看這里,”他邊寫邊跟徐光啟解釋,“萬歷二十二年,努爾哈赤有三萬人;二十三年吞并哈達部,增一萬五;今年又收了輝發殘部,增八千。用‘等差遞增’算,明年少說也有六萬兵力。”
徐光啟看著他筆下的數字,忽然道:“遼東明軍現在有多少?”
“四萬三千,”沈驚鴻脫口而出,“而且分散在七個衛所,很難集中。”
這組數據他背了無數遍,是從兵部的舊檔里翻出來的。每次想到四萬對六萬,他就夜里睡不著。
演算寫完,徐光啟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后才裝入信封:“太子若認可你的算法,或許會在陛下面前提起。只是……你要有心理準備,即便陛下知道了,也未必會立刻動手。”
沈驚鴻點點頭。他懂,朝堂上的事,從來不是“有理就能成”。但至少,太子知道了,就像在平靜的水里投了顆石子,總會泛起漣漪。
幾日后,太子果然召見了徐光啟,還特意問起沈驚鴻。據徐光啟說,太子拿著演算紙看了很久,最后嘆道:“若滿朝文武都有這孩子的心思,何愁邊事不寧?”
這話傳到沈驚鴻耳朵里時,他正在蘇府的書房里,和蘇卿卿用算籌擺“攻防陣”。
“你看,”蘇卿卿移動著代表明軍的白籌,“把撫順關的兵往回撤一點,讓女真以為有機可乘,等他們進來了,就在這兒——”她指著一處峽谷,“用你的改良弩箭埋伏,肯定能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