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四年的端午,京城的雨下得纏綿。
沈驚鴻坐在翰林院典籍廳的窗邊,手里捏著一枚蘇卿卿送來的艾草香囊,鼻尖縈繞著草木清香。案上攤著遼東軍報,墨跡被雨水洇得有些模糊,上面“建州女真努爾哈赤遣使入貢”的字樣,卻像針一樣刺著他的眼。
九歲的孩童本應在巷口追著風箏跑,他卻對著軍報皺起了眉頭。按前世記憶,此時的努爾哈赤已用“十三副遺甲”起兵,吞并了鄰近的女真部落,所謂“入貢”不過是麻痹明朝的幌子。可軍報里,遼東巡撫還在夸努爾哈赤“恭順有禮”。
“在愁什么?”徐光啟端著兩碗綠豆湯走進來,將其中一碗推到他面前,“端午佳節,該吃些甜的。”
沈驚鴻抬頭,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眼神卻沉得像深潭:“先生,您看這份軍報,覺得努爾哈赤是真恭順嗎?”
徐光啟呷了口綠豆湯,目光在軍報上掃過:“建州女真近年勢頭頗盛,吞并哈達、輝發二部,卻始終對朝廷稱臣,可見還是有所忌憚。”
“不是忌憚,是時機未到。”沈驚鴻拿起筆,在紙上畫出遼東地圖——這是他按記憶勾勒的,上面標著女真各部的位置,“努爾哈赤像田里的蛇,天涼時蟄伏,天暖了就要咬人。咱們現在不防著,將來必成大患。”
徐光啟看著地圖上稚嫩卻精準的標注,愣了愣。這孩子的擔憂,竟比朝中那些浸淫邊事多年的老臣還要敏銳。他放下湯碗:“你覺得該如何防備?”
“斷其鐵器,扼其糧道。”沈驚鴻指著圖上的撫順關,“這里是女真與漢地貿易的關口,他們的鐵器、糧食大多從這里買。若朝廷下令,嚴禁出售鐵甲、火藥,同時限制糧食交易,就能掐住他們的脖子。”
他說得急了,聲音帶著孩童特有的清亮,卻字字句句敲在要害上。徐光啟撫著胡須,沉吟道:“你說的有道理,可撫順關的貿易關乎遼東稅收,戶部未必肯答應。況且,無故斷絕貿易,會落人口實,說朝廷‘苛待遠夷’。”
沈驚鴻垂下眼瞼,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案角。他忘了,九歲的孩子能看清問題,卻無力推動朝堂決策。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糾葛,那些“維穩”大于“防患”的官場邏輯,不是他一個稚子能撼動的。
“先生,”他忽然抬頭,眼里閃著執拗的光,“能不能讓我跟著去遼東的信使,去撫順關看看?”
徐光啟一口回絕:“胡鬧!遼東苦寒,且沿途不太平,你一個九歲孩童,去了只會添亂。”
“我不會添亂的!”沈驚鴻急得站起來,袍角掃到綠豆湯碗,湯汁灑在軍報上,“我可以扮成信使的小廝,看看他們到底買了多少鐵器,看看關隘的守軍是不是真的在盤查——這些都能寫成密報,給陛下看!”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不是怕吃苦,是怕自己明知危險在前,卻只能眼睜睜看著。前世薩爾滸的血流成河,那些凍餓而死的士兵,那些被屠城的百姓,此刻都在他腦海里翻騰。
徐光啟看著他通紅的眼眶,心里軟了。這孩子肩上,似乎壓著不該屬于這個年紀的重負。他嘆了口氣:“遼東是去不得,但我可以托撫順關的參將,幫我們查探貿易明細。你且把想問的問題列出來,我讓人帶給他們。”
沈驚鴻立刻抹掉眼淚,取過紙筆,飛快地寫下:
一、女真每次入關,購買鐵器(尤其是鐵甲片、箭頭)的數量;
二、是否有漢人工匠被誘騙至建州;
三、撫順關守軍的軍器是否合用,糧餉是否充足;
四、努爾哈赤的兒子褚英、代善是否常帶兵在關隘附近活動。
寫完,他又想起什么,添了一句:“請參將大人留意,女真的箭簇是否改用了新的鍛造法,是否比尋常箭簇更鋒利。”
徐光啟看著這張字條,越發覺得心驚。這些問題,連兵部的職方司都未必能考慮得如此周全。他收好字條:“我這就讓人送去。不過驚鴻,你要記住,有些事急不來。你才九歲,能做的不是親赴險地,是把格物學學好,將來才有本事說服朝廷。”
沈驚鴻點點頭,重新坐下,卻沒再看軍報。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芭蕉葉上噼啪作響,像極了邊關的鼓點。他忽然想念蘇卿卿,想念她算學時專注的樣子——只有在她身邊,他才覺得自己只是個普通的孩子。
午后雨停時,他抱著剛編好的《格物初階》書稿,去了蘇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