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的晨鐘撞響時,沈驚鴻已在格物堂的窗前站了許久。
案上攤著徐光啟昨夜送來的《傳習錄》,王陽明關于“格物致知”的論述墨跡淋漓。他指尖劃過“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也”,心中泛起一陣沉吟——此前只想著將“格物”等同于西方自然科學,卻忘了這二字本就是儒學脈絡里的重要命題。
“在想什么?”徐光啟推門而入,手里提著兩卷書,鬢角還沾著晨霜。
沈驚鴻轉身行禮:“先生,學生在想,陽明先生說的‘格物’,與利瑪竇先生講的‘格物’,究竟有何不同?”
徐光啟將書卷放在案上,竟是《大學章句》與《幾何原本》的并置。他撫須笑道:“陽明先生的格物,重心在‘正心’,如他格竹七日,求的是心體通明;利先生的格物,重心在‘窮理’,如幾何之學,求的是萬物尺度。但你細想,二者難道不能相通?”
沈驚鴻望著兩本書的封面,忽然明悟:“先生是說,正心以明方向,窮理以具手段?”
“然也。”徐光啟翻開《大學》,“‘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本是連貫的功夫。若只講正心而不窮理,便是空談;只講窮理而不正心,便是逐末。你要編訂格物教材,需先把這個道理說透,才能讓腐儒們無話可說。”
這番話如醍醐灌頂。沈驚鴻想起昨日趙志皋的駁斥,忽然明白癥結所在——不是格物學本身有問題,而是他此前的論述割裂了格物與儒學的淵源,才給了保守派攻擊的口實。
“學生明白該如何寫策論了。”他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標題:《格物釋義:承圣學以開新境》。
徐光啟看著他落筆的力道,眼中閃過贊許:“今日休沐,寫完這篇策論,你可去蘇府一趟。蘇浚先生托我問你,能否為他的《算學啟蒙》補注幾處勾股算法。”
提及蘇卿卿,沈驚鴻筆尖微頓,隨即應道:“學生遵命。”
蘇府的書房比格物堂更顯雅致,書架上除了經史子集,還擺著許多自制的算籌與木尺。蘇浚身著便袍,正與蘇卿卿對著一幅水利圖討論,見沈驚鴻進來,撫掌笑道:“驚鴻來得正好,你且看看卿卿這渠道路線,是否合于勾股之理?”
沈驚鴻走近案前,只見圖紙上畫著一條灌溉渠,從山頂蜿蜒至山腳,標注著“勾五、股十二、弦十三”的字樣。蘇卿卿指著一處拐角:“按算理,此處應拐直角,可實地測量時,卻發現多了三丈偏差。”
“是地形的問題。”沈驚鴻取過木尺比劃,“圖紙是平面,山地是立體。勾股定理算的是直線距離,實際開渠需順著坡度走,得用‘重差術’再算一次。”
他拿起筆,在圖上添了幾條輔助線:“你看,從山頂作垂線到山腳,量出垂線長(股)與水平距離(勾),再按坡度算出實際渠長(弦),偏差就找出來了。”
蘇卿卿眼睛一亮,拿起算籌飛快演算,片刻后喜道:“果然!按重差術算,正好差三丈!”
蘇浚看著兩個孩子專注的模樣,捋須笑道:“卿卿自幼愛算學,可惜是女兒身,不能進學。如今有驚鴻你與她切磋,倒是圓了她一半的心愿。”
沈驚鴻心中微動,想起后世女子上學的尋常,再看蘇卿卿握著算籌的專注神情,忽然道:“蘇先生,格物學即將納入國子監考試,其中算學一道,本無男女之別。卿卿的算法精絕,為何不能著書立說?”
蘇浚嘆了口氣:“女子著書,自古未有先例。即便寫了,也只會被人斥為‘牝雞司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