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栓的煙袋鍋子在門檻上磕了三下,火星子濺在青石板縫里那叢半枯的狗尾巴草上,沒等燒起來就被穿堂風(fēng)卷走了。他抬頭看了眼天,日頭剛過晌午,本該亮堂的院壩卻蒙著層說不透的灰,像灶膛里沒燒透的煙,繞著房梁轉(zhuǎn)了三圈都散不去。
“栓叔,時辰快到了。”院門口站著的后生叫狗剩,十六七歲的年紀(jì),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可手里攥著的那捆黃紙卻捏得指節(jié)發(fā)白。他身后跟著個穿素色布衫的婦人,眼眶紅腫得像桃,懷里揣著個紅布包,包著的是她男人的生辰八字——三天前,她男人在山里采筍時失足墜崖,尸首至今沒找著,只尋著半塊染血的衣襟。
李老栓沒應(yīng),只是把煙袋鍋子往腰后一別,轉(zhuǎn)身進了里屋。里屋暗得很,就算大白天也得點著盞油燈,燈芯是用陳年的艾草搓的,燒起來有股子說不出的腥氣。他從床底下拖出個樟木箱,箱子上的銅鎖都生了綠銹,打開時“吱呀”一聲,像是老鬼在嘆氣。箱子里鋪著塊黑布,布上擺著件深青色的褂子,領(lǐng)口和袖口都縫著暗紅色的線,那線是用朱砂和雄雞血混著泡過的,摸上去硬邦邦的,像凍住的血痂。
“把紅布包給我。”李老栓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八度,像是怕驚著什么。婦人連忙把懷里的紅布包遞過去,手還在抖。李老栓接過包,指尖剛碰到布料,就猛地皺了皺眉——那紅布里裹著的生辰八字,竟透著股子活人的氣,還帶著點濕冷的土腥,不像剛寫的,倒像從墳里刨出來的。
他沒說什么,只是把紅布包塞進褂子內(nèi)袋,又從箱子里摸出個巴掌大的木牌,牌上刻著“走陰”二字,字縫里填的是黑狗血混著的炭灰。“狗剩,你在院門口守著,不管聽見什么、看見什么,都別進來,也別讓任何人靠近這屋子。”李老栓把木牌揣進懷里,又從灶臺上拿了三炷香,點燃后插在屋角的香爐里。香燒得快,煙卻不往上飄,反而貼著地面繞著屋子轉(zhuǎn),像條黑色的蛇。
婦人被狗剩拉到院門口,還想再囑咐些什么,就聽見里屋傳來一陣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撕布,又像是骨頭在摩擦。她剛要抬腳往里走,就被狗剩死死拽住:“嬸子,栓叔說了,不能進去!”
里屋里,李老栓已經(jīng)換上了那件深青色的褂子,他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擺著個盛滿清水的碗,碗里浮著三片柳葉。他閉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詞,聲音又快又低,像是在跟什么人說話。碗里的柳葉慢慢轉(zhuǎn)了起來,轉(zhuǎn)著轉(zhuǎn)著,水面就起了層霧,霧越來越濃,最后竟把整個碗都裹住了。
突然,李老栓的身體猛地一僵,頭向后仰去,嘴里吐出一口黑氣,那黑氣落在水面上,竟變成了一道小小的門。他的魂魄從身體里飄了出來,輕飄飄的,像片羽毛。他低頭看了眼躺在地上的肉身,又看了眼那道小門,咬了咬牙,鉆了進去。
門后是條黑漆漆的路,路兩邊立著些歪歪扭扭的樹,樹枝上掛著些破布片子,風(fēng)一吹,就“嘩啦啦”地響,像有人在哭。空氣里滿是腐臭的味道,還夾雜著點血腥氣,李老栓走了沒幾步,就覺得腳底下黏糊糊的,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路竟是用血泥鋪的,每走一步,都能聽見“咕嘰”的聲音,像是踩在爛肉上。
“李老栓,你又來走陰?”路邊的樹后突然探出個腦袋,是個沒了半邊臉的鬼差,臉上的肉都爛了,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頭,“這次是去枉死城?”
李老栓沒停下腳步,只是點了點頭:“尋個人,墜崖的,姓王。”
“姓王?”鬼差冷笑一聲,“枉死城里姓王的沒有一百也有八十,你找哪個?再說了,最近枉死城不太平,城里的‘東西’都餓瘋了,你要是不小心,連自己的魂都得搭進去。”
李老栓心里一緊,卻沒多說什么。他走陰走了三十年,什么樣的鬼沒見過?枉死城他也去過幾次,里面全是些橫死的鬼魂,怨氣重得很,可再兇的鬼,也怕他懷里的木牌和那件褂子。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前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座城,城墻是用黑石頭砌的,上面爬滿了青苔,還沾著些碎肉和頭發(fā)。城門是兩扇破木板,上面用血寫著“枉死城”三個大字,字上爬著些蛆蟲,一拱一拱的,像是在啃食那些字。
城門口沒鬼差看守,只有兩盞白紙燈籠掛在城門兩邊,燈籠里的火是綠色的,照得周圍的景物都發(fā)著詭異的光。李老栓剛要抬腳進城,就覺得腳踝被什么東西拽住了,低頭一看,竟是只從血泥里伸出來的手,那手的指甲又長又黑,還沾著些碎肉,死死地?fù)钢难澩取?/p>
“帶……帶我出去……”手的主人從血泥里探出頭,是個肚子被破開的鬼魂,腸子拖在外面,沾了滿是血泥,“我不想待在這兒……”
李老栓皺了皺眉,從懷里摸出張黃符,往那鬼魂的頭上一貼。黃符“滋啦”一聲燒了起來,鬼魂發(fā)出一聲慘叫,手瞬間縮了回去,又鉆進了血泥里,只留下一圈圈漣漪。
他不敢耽擱,快步進了城。城里比城外更黑,連那綠色的燈籠光都照不進來,只能聽見四處傳來的哭聲和慘叫聲,還有些奇怪的咀嚼聲,像是有人在啃骨頭。街道兩邊的房子都是破破爛爛的,窗戶里透出些微弱的光,偶爾能看見些黑影在里面晃來晃去,不知道在做什么。
“姓王的,墜崖死的,出來!”李老栓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聲音在空蕩蕩的城里回蕩,卻沒人應(yīng)。他又喊了幾聲,還是沒動靜。
就在這時,旁邊的一間破屋里突然傳出一陣響動,李老栓握緊了懷里的木牌,慢慢走了過去。破屋的門是虛掩著的,他推開門,一股濃烈的腐臭味撲面而來,差點把他的魂都嗆散了。
屋里的地上躺著些殘缺不全的鬼魂,有的沒了頭,有的沒了腿,還有的肚子被破開,腸子流了一地。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鬼魂正蹲在地上,啃著一只斷手,那斷手上還戴著個銀鐲子,李老栓一眼就認(rèn)出來,那鐲子是婦人的陪嫁,她男人一直戴著。
“姓王的?”李老栓試探著喊了一聲。
那鬼魂猛地抬起頭,臉上全是血污,眼睛是兩個黑洞,沒有眼白。他看見李老栓,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猛地?fù)淞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