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崖邊來客
青崖鎮的霧,是活的。
寅時三刻,林硯舟的烏篷船剛泊進鎮口的淺灘,那霧就從江面爬上來,像無數細白的絲線,纏上船頭掛著的青竹簾。他抬手撥開簾上的霧珠,指尖觸到一片冰涼,順著竹紋往下滑,恰好接住從艙外飄進來的半片枯葉——是楓香樹的葉子,邊緣已經被秋霜染成了絳紅色。
“客官,青崖鎮到了。”撐船的老艄公啞著嗓子喊,聲音在霧里散得七零八落,“這幾日霧大,鎮上的路不好走,您要是去‘望崖居’,順著碼頭的青石板直走,見著那棵老槐樹左拐便是。”
林硯舟點點頭,彎腰拎起隨身的紫檀木匣子。匣子沉甸甸的,里面除了幾件換洗衣物,只有一本線裝的《青崖風物志》,封皮已經被摩挲得發亮。他是三天前接到表兄沈硯山的信,信里只說“青崖鎮出了些怪事,盼你速來”,落款日期是七日前,字跡潦草得像是倉促寫就。
沈硯山是青崖鎮唯一的西醫,在鎮東頭開了家“存仁堂”,性子素來沉穩,若非出了天大的事,絕不會這樣急著叫他來。林硯舟是個閑人,半生癡迷于破些鄉野奇案、坊間秘聞,接到信便即刻動身,從蘇州一路趕了過來。
踏上碼頭的青石板,霧更濃了。石板縫里冒出的青苔沾著露水,踩上去滑膩膩的。路兩旁的屋子都隱在霧中,只露出黑黢黢的屋檐輪廓,偶爾有哪家的雞啼聲穿透霧靄,卻聽不出具體的方向。林硯舟按照老艄公的指引,順著石板路往前走,走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果然看見一棵粗壯的老槐樹,樹干要兩個成年人才能合抱,枝椏上掛著些不知誰家曬的玉米棒子,在霧里晃悠著,像一個個沉默的影子。
左拐后,路變得窄了些,盡頭隱約可見一棟青磚灰瓦的小樓,門楣上掛著塊木匾,上書“望崖居”三個楷書,字體遒勁,只是木匾邊緣已經有些腐朽。這該是沈硯山信里提過的客棧,他說自己近來常住在這兒,方便照看鎮西頭的一樁“案子”。
林硯舟走上臺階,正要敲門,門板卻“吱呀”一聲自己開了。屋里飄出一股淡淡的煤煙味,混著草藥的氣息,昏黃的煤油燈在大堂深處搖曳,映出一個佝僂的身影。
“客官是打外頭來的?”那人轉過身,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臉上布滿皺紋,眼睛卻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要住店?”
“在下林硯舟,找沈硯山先生。”林硯舟道明來意。
老婦人聽到“沈硯山”三個字,眼神幾不可察地暗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平和:“沈先生啊,他昨日后晌就出去了,說是去鎮西的‘落云崖’,到現在還沒回來。”
“落云崖?”林硯舟皺眉,《青崖風物志》里提過這地方,說是青崖鎮的盡頭,崖壁陡峭,底下是滔滔江水,常年云霧繚繞,當地人都很少去,“他去那里做什么?”
“誰知道呢。”老婦人一邊擦著桌子,一邊嘆著氣,“這半個月來,沈先生天天往落云崖跑。自打‘那件事’出了,鎮上的人都不敢靠近那兒,也就沈先生膽子大。”
“哪件事?”林硯舟追問。
老婦人放下抹布,朝門口看了一眼,像是怕被霧里的什么東西聽見,壓低了聲音:“客官是外鄉人,怕是不知道。半個月前,鎮里的趙老爺,就在落云崖上失蹤了。”
“失蹤?”
“是啊。”老婦人點點頭,聲音壓得更低了,“趙老爺是鎮上的大善人,那天是他六十壽辰,中午還在府里擺了宴席,下午說要去落云崖上賞景,帶著兩個家丁,結果家丁在崖下的草坡上等了兩個時辰,也沒見他下來。后來全鎮的人都去搜了,崖上崖下翻了個遍,連個人影都沒找著,只在崖邊的石頭上,發現了他常戴的那頂黑呢子帽。”
林硯舟心里一動,沈硯山信里說的“怪事”,莫非就是這件?他剛要再問,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伴著粗重的喘息,一個年輕后生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慌,額頭上還沾著些泥土。
“王婆婆!不好了!”后生扶著門框,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沈先生……沈先生在落云崖出事了!”
第二章
崖下疑蹤
林硯舟跟著那后生往落云崖趕的時候,霧稍微散了些,能看清身前幾步遠的路。后生叫狗蛋,是沈硯山診所里的學徒,早上按沈硯山的吩咐去望崖居送藥,聽王婆婆說沈硯山一夜未歸,心里不安,就往落云崖跑,結果在崖邊的石縫里,發現了沈硯山常穿的那件白大褂。
“沈先生昨天早上出門時,還跟我說,要是他傍晚沒回診所,就讓我去落云崖找他。”狗蛋一邊跑,一邊帶著哭腔說,“我以為他只是去采藥,哪想到……哪想到會出事啊!”
落云崖比林硯舟想象中更險峻。崖頂是一片狹長的平臺,鋪著些碎石子,邊緣長著幾叢頑強的野草,被江風吹得東倒西歪。平臺盡頭是筆直的崖壁,往下望去,只見白茫茫的云霧翻滾,根本看不到江面,只能聽見江水撞擊巖石的轟鳴聲,悶悶的,像藏在地下的驚雷。
狗蛋指著崖邊一塊凸起的巨石:“林先生,您看!沈先生的白大褂,就在那兒!”
林硯舟快步走過去,果然看見一件白色的大褂掛在石縫里,衣角被風吹得獵獵作響。他伸手將大褂取下來,布料冰涼,還沾著些露水,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像是裝著什么東西。他伸手一摸,摸出一個小小的牛皮本子,封面印著“存仁堂”三個字,是沈硯山的出診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