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著那頂轎子,是在丙戌年七月十四的后半夜。
當時我剛從鄰村張屠戶家幫完忙,揣著他給的半塊帶血的五花肉往回趕。山路上的月亮被云遮得只剩個昏黃的圈兒,風刮過松樹林子,嗚嗚的像女人哭。我攥著腰上別著的柴刀,腳底下踩著碎石子,心里總發毛——老人們常說,七月半的鬼門關沒關嚴實,夜里走山路得繞著黑影子走,可這荒山野嶺的,哪有那么多講究。
走到鷹嘴崖下那片亂葬崗時,我忽然聽見了動靜。不是風聲,也不是夜鳥叫,是一種很輕的、“吱呀——吱呀——”的聲音,混著細碎的腳步聲,從亂葬崗深處飄過來。我心里一緊,趕緊把柴刀拔出來半截,往那片齊腰高的蒿草里望。
就看見那頂轎子了。
它就停在一棵歪脖子老槐樹下,黑紅兩色的轎身,紅的像剛凝住的血,黑的像化不開的墨。轎簾是暗金色的,繡著纏枝蓮,可那蓮花的花瓣看著不對勁,仔細瞅才發現,每一片花瓣的尖兒都繡著個小小的人臉,閉著眼,嘴角往下撇,像是在哭。轎子四周站著四個“人”,都穿著藏青色的袍子,袍子下擺拖在地上,沾了不少泥土和草屑,可他們的腳,我怎么看都沒沾著地——離地面能有半寸高,風一吹,袍子晃,腳卻紋絲不動。
我嚇得腿肚子一軟,往后退了半步,踩斷了一根枯樹枝?!斑青辍币宦?,在夜里特別響。
那四個“人”忽然就轉了頭。不是慢慢轉,是“唰”地一下,脖子擰得跟麻花似的,臉對著我。月光剛好從云縫里漏出來一點,我看清了他們的臉——慘白慘白的,沒有眉毛,眼窩是兩個黑窟窿,嘴唇是青的,嘴角裂到耳根子,露出兩排尖牙,牙上還掛著黑紅色的東西,不知道是血還是泥。
其中一個“人”抬了抬胳膊,指了指我。那胳膊抬得特別直,跟木棍似的,手指尖是黑的,指甲蓋又長又尖,泛著冷光。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只想著跑,可腳像被釘在地上,挪不動。
然后那頂轎子的轎簾,“嘩啦”一聲,自己掀開了。
轎子里沒點燈,黑漆漆的,只能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坐在里面。那人影穿著紅色的衣服,像是嫁衣,頭上蓋著紅蓋頭,蓋頭的邊角垂下來,晃了晃。我聽見轎子里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細聲細氣的,像掐著嗓子說話:“公子……要不要搭個轎?”
那聲音聽著軟,可我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我爹活著的時候跟我說過,山里的精怪勾人,就愛裝成女人的樣子,尤其是穿紅衣服的,一旦應了聲,魂就被勾走了。我咬著牙,把柴刀舉起來,喊:“別過來!我……我不怕你!”
那女人沒再說話,轎簾“唰”地又落回去了。四個“轎夫”重新轉回頭,面對著轎子,然后開始走。他們走得特別齊,一步一步,“吱呀——吱呀——”的轎桿聲又響起來,慢慢往亂葬崗深處走,走進那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影里。我看著他們的影子越來越淡,最后連那點紅黑色的轎身都看不見了,才敢癱坐在地上,渾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
回到家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我娘看見我臉色煞白,手里還攥著柴刀,嚇了一跳。我把夜里見著的事兒跟她說了,她聽完臉也白了,趕緊從柜子里翻出一沓黃紙,點著了,嘴里念念有詞:“各路神仙保佑,我家娃兒不懂事,沖撞了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黃紙燒完,我娘又讓我喝了一碗符水,說能驅邪。我喝的時候,嘴里一股子苦味,可心里稍微踏實了點。本以為這事兒就過去了,可沒想到,三天后的夜里,那頂轎子又找來了。
那天我跟村里的幾個后生去山上打野兔,回來晚了。走到村口的老井邊時,就聽見了“吱呀——吱呀——”的聲音。我心里一咯噔,趕緊讓他們別出聲,往井邊看。
就看見那頂黑紅轎子,停在井臺上。四個轎夫還是那樣,慘白的臉,黑窟窿眼,飄在地上。轎簾沒掀,可我聽見里面傳來那個女人的聲音,還是細聲細氣的:“公子……你怎么不跟我走???”
村里的后生們也看見了,有兩個嚇得叫出了聲,拔腿就往村里跑。剩下的一個叫狗蛋的,跟我關系好,拉著我說:“阿遠,咱也跑吧!這玩意兒邪門得很!”
我攥著柴刀,沒動。我看見轎簾動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出來。就在這時,村里的王大爺舉著個火把跑過來了。王大爺是村里的老支書,懂點風水,平時誰家有個邪事兒都找他。他看見那頂轎子,臉色一變,趕緊把火把舉高了,喊:“孽障!此地是陽間地界,你敢在此作祟!”
火把的光映在轎身上,那紅色的漆像是在往下流,黑窟窿眼的轎夫們往后退了退,像是怕火。王大爺從懷里掏出一張黃符,往火把上一燎,扔向轎子:“敕!”
黃符燒著了,落在轎簾上??赡寝I簾沒燒起來,反而“滋啦”一聲,冒起一股黑煙,黑煙里傳來女人的慘叫聲,特別刺耳。然后那四個轎夫架起轎子,“嗖”地一下,就飄走了,沒入了村里的黑影里,不見了。
王大爺看著轎子消失的方向,臉色特別難看。我趕緊問他:“王大爺,這到底是啥東西?。俊?/p>
王大爺嘆了口氣,說:“這是鬼抬轎啊……幾十年前,這村里出過一樁事。有個叫翠蘭的姑娘,要嫁給鄰村的李家小子,結果結婚那天,送親的隊伍走到鷹嘴崖下,遇上了山洪,所有人都被沖跑了,尸體都沒找著。后來就有人說,翠蘭的魂不散,一直在找新郎,每次找著人,就用轎子把魂勾走,讓那人當她的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