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水桶快到井口的時候,我突然看見水里漂著個東西,白花花的,像是人的手。我心里一慌,手一松,水桶又掉回井里,“咕咚”一聲,濺起的水花濺到我臉上,冰涼刺骨。我剛要撿井繩,就聽見身后傳來“嘩啦”的水聲,像是有人從井里爬出來了。
我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掃過井臺,一個穿藏青衣的女人站在井邊,頭發濕漉漉地滴著水,臉上沒有眼睛,只有兩個黑洞,黑洞里還在往下滴水。她手里抓著半截衣袖,正是我上次看到的那截,衣袖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暈開深色的印子,那印子竟慢慢匯成了個“救”字。
“救……救我……”女人的聲音像是從水里撈出來的,含糊不清,她朝我走過來,腳在青石板上沒有聲音,像是飄著走,“我在井里……十年了……”
我嚇得腿都軟了,轉身就跑,手里的手電筒掉在地上,光掃過她的腳——她的腳是透明的,能看見青石板的紋路,腳脖子上還纏著根井繩,繩子上還沾著泥。我跑到村口,看見王瘸子家的燈還亮著,拼命敲門:“王大爺!開門!”
王瘸子打開門,看見我臉色慘白,趕緊把我拉進屋,往我手里塞了杯熱水:“是不是見著她了?”我點點頭,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渾身發冷,像是泡在井水里。王瘸子嘆了口氣,從床底下拖出個木盒子,打開一看,里面放著件藏青色的衣裳,衣角縫著塊藍布補丁——和井邊女人穿的一模一樣。
“這是李寡婦的衣裳,十年前她失蹤后,我在井邊撿到的。”王瘸子的手摸著衣裳,聲音發顫,“其實我知道她在哪,她在井底的石縫里,被卡在那了。”
十年前,王瘸子還是村里的護林員,那天晚上他巡山回來,路過老井,聽見井里傳來“救命”的聲音。他趴在井邊往下看,看見李寡婦卡在井底的石縫里,手里抓著井繩,半截衣袖被井壁的石頭刮破了。王瘸子想拉她上來,可井繩太滑,李寡婦抓不住,手一松,就掉下去了,只剩下半截衣袖掛在井繩上。
“我當時嚇慌了,跑回了家,沒敢告訴別人。”王瘸子的聲音帶著哭腔,“后來村里淘井,我也沒敢說,怕被人說是我見死不救。可我心里一直不安,總覺得她會來找我。”他指著木盒子里的衣裳,“這衣裳是我第二天去井邊撿的,上面還沾著泥,我洗干凈了,想著留個念想,可沒想到,她的魂真的困在井里了。”
我看著那件衣裳,突然想起張老太死的那天,王建國燒的半截衣袖——那衣袖的補丁和這件衣裳的一模一樣。我剛要問,就聽見屋外傳來“嘩啦”的水聲,像是有人在門口打水。王瘸子臉色一變,趕緊吹滅了燈:“別出聲,她來了。”
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月光透進來一點。我聽見門口傳來“咚咚”的敲門聲,接著是女人的聲音,細細的:“王大爺,我冷,我想回家……”王瘸子捂著嘴,不敢出聲,我能聽見他的心跳聲,“咚咚”響得像鼓。
過了一會兒,敲門聲停了,屋外傳來“嘩啦”的水聲,像是有人提著水桶走了。王瘸子這才敢喘口氣,點上燈,手里的火柴都在抖:“她是來要說法的,十年了,她還沒放下。”
第二天,我和小張決定離開王家村。我們收拾行李的時候,王建國來敲門,手里拿著兩個紅布包:“給你們,路上帶著,別讓那東西跟上。”他的眼睛紅紅的,像是一夜沒睡,“其實我知道李寡婦死在井里,當年淘井的時候,我摸到過她的手,可我不敢說,怕村里人怪我。”
他說,當年李寡婦是村里的媒人,幫他說了門親事,可女方家要彩禮,他拿不出來,李寡婦就偷偷幫他湊了錢。后來他娶了媳婦,總想著報答她,可沒等他報答,李寡婦就失蹤了。“那天淘井,我潛到井底,摸到她的手,冰涼的,我嚇得趕緊浮上來,沒敢告訴別人。”他把紅布包塞到我們手里,“這是道士給的護身符,你們帶著,路上安全。”
我們提著行李往村口走,路過老井的時候,看見井邊站著個女人,穿的是藏青色的衣裳,正蹲在井邊洗衣服。陽光照在她身上,像是有影子,可我知道,那是李寡婦的魂。她看見我們,抬起頭,臉上有了眼睛,是黑的,像井水,她朝我們笑了笑,手里的衣服漂在井水里,衣角縫著塊藍布補丁。
“她這是要走了?”小張拉著我的手,聲音發顫。我點點頭,看見井沿上的石碑旁,放著個水桶,桶里的水很清,沒有一絲雜質,桶沿上再也沒有那半截爛衣袖。
我們走到村口,回頭看,老槐樹下的老井安安靜靜的,陽光照在井水上,泛著金光。王瘸子拄著拐杖站在井邊,手里拿著那件藏青色的衣裳,正在往井里扔——衣裳飄在水面上,像只藍色的蝴蝶,慢慢沉了下去。
后來我再也沒去過王家村,只是偶爾聽人說,村里的老井再也沒有出過怪事,井水還是那么甜。有人說,李寡婦的魂終于找到了回家的路;也有人說,是王瘸子把衣裳還給了她,她放下了執念。
直到去年冬天,我收到一個包裹,是王家村寄來的,里面裝著一瓶井水,還有一張紙條,是王瘸子寫的,字歪歪扭扭:“姑娘,井水甜,你嘗嘗,那東西走了,再也不會來了。”
我打開瓶蓋,井水確實很甜,沒有一絲腥氣。可我喝的時候,總覺得水里有東西在晃,像是有件藏青色的衣裳,在水里飄啊飄,飄到了我看不見的地方。
現在每當陰雨天,我還會想起王家村的老井,想起那半截掛在桶沿上的爛衣袖,想起那個穿藏青衣的女人。我總在想,她是不是真的走了,還是依然在井里等著,等著有人把她的故事說給更多人聽——等著有人記得,十年前,有個叫李寡婦的女人,死在了村西頭的老井里,手里還抓著半截爛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