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小年剛過,青石鎮就飄起了碎雪。我跟著師父陳九爺在鎮東頭開了家紙扎鋪,鋪子不大,門口掛著塊發黑的木匾,寫著“陳記紙扎”四個隸書。師父是鎮上有名的紙扎匠,不僅會扎龍燈、糊花轎,一手剪紙功夫更是一絕,過年時家家戶戶都來求他剪的福字、窗花,說是貼了能保一年順遂??蓭煾赣袀€規矩,臘月二十三之后,絕不碰紅紙剪紙,誰來求都不行。
我叫林墨,跟著師父學了三年,紙扎的活計倒是學了七八成,可剪紙這手藝,師父始終不肯傾囊相授,尤其是紅紙剪紙,他只讓我練些黃紙剪的紙錢、白紙剪的紙人,連碰紅紙的機會都少得可憐。這天雪下得緊,鋪子門口的燈籠被風吹得吱呀響,一個穿著藏青色棉襖的老太太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掀開門簾走了進來。
老太太頭發花白,梳得一絲不茍,臉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唯獨一雙眼睛亮得嚇人。她從懷里掏出一個藍布包,一層層打開,里面是一沓嶄新的紅紙,紙色正紅,紅得有些刺眼,不像尋常集市上賣的那種,倒像是浸過什么東西似的。“陳師傅,求你給剪副窗花?!崩咸穆曇羯硢。袷巧凹堅谀Σ聊绢^。
師父正在給一個紙人糊臉,聞言手一頓,抬頭看了眼老太太,眉頭擰得緊緊的:“老人家,臘月二十三后,我不剪紅紙,你請回吧?!?/p>
老太太沒動,反而往前挪了兩步,從布包里又摸出一錠銀子,重重地放在柜臺上,銀子撞得木頭柜臺發出悶響?!拔覍O子快不行了,算命的說,得要手藝最好的紙扎匠剪一副‘全家?!盎ǎN在床頭,才能續上一口氣。陳師傅,求求你了?!崩咸f著,眼圈就紅了,渾濁的眼淚順著皺紋往下淌,看著格外可憐。
我在一旁看得心頭發軟,忍不住拉了拉師父的衣角。師父瞪了我一眼,又看向老太太,沉默了半晌,最終還是嘆了口氣:“不是我不肯幫,是這紅紙剪紙,臘月里碰不得。尤其是你這紙……”他指了指那沓紅紙,“太邪性?!?/p>
老太太猛地抓住師父的手,她的手冰涼刺骨,像剛從雪地里撈出來的:“陳師傅,我知道你有本事,就當積德行善了?!彼闹讣缀荛L,幾乎要嵌進師父的肉里。師父皺著眉抽回手,沉吟片刻,最終還是點了頭:“罷了,我就剪這一次。但你記住,窗花剪好后,只能貼在你孫子床頭,七天后必須燒掉,絕不能留?!?/p>
老太太連連點頭,臉上露出一絲詭異的笑容,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師父讓我去里屋取剪刀,我取來那把用了十幾年的黃銅剪刀,剪刀刃磨得锃亮,泛著冷光。師父鋪開一張紅紙,那紙剛一接觸桌面,我就覺得屋里的溫度似乎降了幾分,窗臺上的雪好像都下得更急了。
師父深吸一口氣,手指捏著紅紙,剪刀“咔嚓咔嚓”地動了起來。他的手法極快,紙屑紛紛揚揚地落在地上,都是紅色的,像細碎的血珠。我站在一旁看著,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師父剪的明明是全家福,可那紙上的人影,五官模糊,四肢的比例也透著怪異,尤其是小孩的影子,腦袋大得離譜,像是被拉長了一樣。
更詭異的是,隨著剪刀不斷落下,紙邊竟然開始往外滲東西。一開始只是淡淡的紅色,像被水浸濕的顏料,可漸漸地,那紅色越來越濃,順著紙邊往下滴,滴在桌面上,凝成一個個小小的紅點。我伸手想去碰,卻被師父一把打開?!皠e碰!”師父的聲音有些發緊,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老太太在一旁看得眼睛直發光,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明顯?!俺闪??!睅煾附K于停下剪刀,將剪好的窗花放在桌上。那副全家福窗花躺在那里,紙邊的血色還在不斷滲出,把周圍的紅紙都染得更深了。我湊近一看,發現那些滲出來的東西,黏稠得很,還帶著一股淡淡的腥氣,根本不是顏料,倒像是……血。
“多謝陳師傅?!崩咸闷鸫盎?,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又拿起那錠銀子,轉身就往外走。她走得極快,絲毫不像剛才那個步履蹣跚的老人,雪花落在她身上,竟沒有一片停留,仿佛被什么東西擋開了一樣。師父看著她的背影,臉色難看到了極點,拿起桌上的紙錢,一把扔進了旁邊的火盆里。
“師父,那滲出來的是血嗎?”我忍不住問道。師父沒回答,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拿起那把黃銅剪刀,用艾草水反復擦拭?!耙院蟛粶试偬徇@事,也不準碰來歷不明的紅紙?!彼穆曇衾飵е唤z疲憊。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總想著那副滲血的窗花,還有老太太詭異的笑容。后半夜,我隱約聽到鋪子外面傳來一陣輕微的剪紙聲,“咔嚓、咔嚓”,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清晰。我悄悄爬起來,透過門縫往外看。
雪已經停了,月光慘白,照亮了鋪子門口的街道。一個黑影正蹲在門口,手里拿著一張紅紙,低著頭不停地剪著。那黑影的身形很像傍晚來的老太太,可她的動作卻格外僵硬,像是提線木偶。我正看得發愣,那黑影突然抬起頭,朝著我的方向看了過來。
我嚇得趕緊縮回腦袋,心臟砰砰直跳。等我再鼓起勇氣湊到門縫時,黑影已經不見了,只留下一張剪碎的紅紙,散落在雪地里。那些碎紙的邊緣,都滲著暗紅色的血,和傍晚那副窗花一模一樣。我伸手撿起一片,那血色沾在指尖,冰涼冰涼的,還帶著一股腥氣,擦都擦不掉。
第二天一早,我剛打開鋪子門,就看到鎮長領著幾個人站在門口。鎮長臉色凝重,看到我就急忙問道:“陳師傅在嗎?城西老李家出事了。”師父聽到動靜從里屋出來,聽完鎮長的話,臉色瞬間變了。
老李家就是昨天那個老太太的家。我們趕到時,李家院子里已經圍了不少人,都在竊竊私語。院子里的雪地上,撒著不少紙錢,屋里傳來女人的哭聲,撕心裂肺。老太太正坐在門檻上,懷里抱著一個小孩,那小孩臉色發青,雙目緊閉,顯然已經沒了氣息。
而小孩床頭的窗戶上,正貼著師父昨天剪的那副全家福窗花。奇怪的是,那窗花上的血色,比昨天更濃了,紙邊的血珠順著窗戶往下流,在窗臺上積了一小灘,甚至連窗戶紙都被染透了。更嚇人的是,窗花上的人影,似乎和昨天不一樣了。原本模糊的五官,竟然變得清晰起來,那小孩的臉,赫然就是床上死去的孩子,而旁邊兩個大人的臉,空洞洞的,沒有眼睛。
“陳師傅,你看這……”鎮長指著窗花,聲音都在發顫。師父走上前,仔細看了看,突然伸手去撕那窗花。可他的手指剛碰到窗花,就像被燙到一樣縮了回來。我看到師父的指尖,竟被燙出了一個紅色的印記,像是被血烙上去的。
“這不是我剪的窗花?!睅煾赋谅暤?。老太太突然抬起頭,冷冷地看著我們:“怎么不是你剪的?明明就是你親手剪的。”她的聲音變了,不再沙啞,反而尖利刺耳,像是女人的聲音。她的臉也開始變化,皺紋慢慢消退,頭發變得烏黑,轉眼間,竟然變成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模樣。
周圍的人嚇得驚呼起來,紛紛往后退。那女人抱著孩子,緩緩站起身,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陳九爺,二十年前的事,你忘了,我可沒忘。”師父的身子猛地一震,臉色變得慘白。
我這才知道,二十年前,師父還不是紙扎匠,而是鎮上有名的剪紙藝人。當時有個姓張的寡婦,丈夫剛死,孩子又得了重病,求師父剪一副續命的窗花。師父一時貪財,用了禁術,剪出來的窗花雖然讓孩子多活了幾天,可最后孩子還是死了,而且死狀凄慘,渾身是血。那寡婦悲痛欲絕,當晚就用紅紙剪了個小人,寫上師父的名字,然后上吊自盡了。臨死前,她詛咒師父,永遠被紅紙纏身,不得好死。
這些年,師父一直小心翼翼,臘月里絕不碰紅紙,就是怕那寡婦的怨氣找上門??勺蛱欤K究還是破了例。那老太太,根本就是張寡婦的怨氣所化。
“你想怎么樣?”師父咬著牙問道。張寡婦笑了起來,笑聲尖銳,聽得人耳膜生疼。她把懷里的孩子放在床上,拿起桌上的紅紙和剪刀,一步步走向師父:“很簡單,我要你用自己的血,剪一副‘償命符’,這樣,我的孩子就能真正安息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