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一年,江南梅雨季。
蘇州平江路的雨下得黏膩,青石板縫里的青苔吸飽了水,踩上去能攥出綠汁來。我租下的那座老宅院,據說是前清一個繡娘的住處,院墻爬滿了枯死的紫藤,院角那口壓水井的轱轆上,還纏著半根斷了的紅絲線——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繡娘上吊用的繩。
我叫蘇念卿,是個畫瓷的匠人,從景德鎮來蘇州尋一種失傳的“胭脂紅”釉料。房東是個瘸腿的老頭,姓周,說話時總愛用袖口擦嘴角,他把鑰匙遞給我的時候,眼神躲躲閃閃的:“姑娘,這院子……夜里要是聽見動靜,別開門,別探頭,天亮就好了。”
我當時只當是老人的迷信,笑著應了。可住進來的第一晚,就出了怪事。
那天我在畫室里調釉料,一直忙到后半夜。窗外的雨還沒停,淅淅瀝瀝的,打在窗欞上,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輕輕刮。我伸了個懶腰,剛想起身倒杯熱水,就聽見院子里傳來“嗒、嗒、嗒”的聲音——像是有人穿著布鞋,在青石板上走路。
聲音很輕,卻很清晰,一步一步,朝著正屋的方向來。我心里咯噔一下,這院子除了我,再沒別人,周老頭說過,這附近的人家都搬走了,晚上連個路燈都沒有。我走到窗邊,屏住呼吸,撩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看。
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那口壓水井立在雨里,轱轆上的紅絲線被風吹得飄起來,像條斷了的舌頭。雨絲里,隱約能看見一道影子,從院角的紫藤架下走出來,慢慢朝著正屋的門檻挪。那影子很矮,像是個女人,穿著很長的裙子,裙擺拖在地上,沾了一地的泥水。
我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可那影子突然停住了,慢慢抬起頭——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能看見一頭烏黑的長發,披在肩上,像一蓬濕淋淋的水草。緊接著,“嗒、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更近了,就在正屋的門外。
我嚇得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畫架,顏料罐“嘩啦”一聲摔在地上,紅色的釉料濺在地上,像一灘血。門外的聲音突然停了,院子里又恢復了寂靜,只有雨聲還在淅淅瀝瀝地響。
我不敢再出去,只能靠著墻,等到天快亮的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第二天一早,我趕緊跑到院子里,想看看有沒有什么痕跡。可青石板上干干凈凈的,連個腳印都沒有,只有正屋的門檻上,多了一道暗紅色的痕——像是用紅顏料畫的,又像是……血。
我蹲下身,用手指蹭了蹭那道痕,指尖沾了點暗紅色的粉末,放在鼻尖聞了聞,沒有顏料的味道,倒有一股淡淡的腥氣,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花香——像是蘇州姑娘愛用的茉莉香粉。
我去找周老頭,想問問這門檻上的紅痕是怎么回事。周老頭的家在巷口,是個低矮的小平房,屋里堆著一堆舊家具,散發著霉味。他聽我說起紅痕,手里的旱煙桿“啪”地掉在地上,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你……你真看見了?”
“不是看見,是門檻上真有紅痕,”我把指尖的粉末給他看,“周大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昨天跟我說的動靜,是不是就是這個?”
周老頭蹲在地上,撿起草煙桿,手抖得厲害,半天都沒點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嘆了口氣,說:“這院子里,以前住過一個繡娘,叫沈玉容,是蘇州城里最好的繡娘,專繡繡花鞋。二十年前,她要嫁給一個戲子,可她爹不同意,把她鎖在院子里。后來……后來她就在院子里的紫藤架上吊了,穿的就是她自己繡的紅繡鞋。”
“那門檻上的紅痕……”我追問。
“是她的繡鞋蹭的,”周老頭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被什么人聽見,“她死了以后,夜里總有人看見她在院子里走,穿著紅繡鞋,一步一步地挪,門檻上的紅痕,就是她的鞋尖蹭出來的。后來住在這里的人,要么搬了,要么……要么就沒再出來過。”
我心里一涼,想起昨晚的影子,還有那“嗒、嗒”的腳步聲,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那為什么不把這院子拆了?”
“拆不得,拆不得,”周老頭擺著手,“沈玉容的魂還在這兒,拆了院子,她就沒地方去了,會纏上拆房子的人的。姑娘,我看你還是搬走吧,這地方邪性得很。”
我猶豫了。我來蘇州是為了找“胭脂紅”釉料,聽說這種釉料的配方藏在沈玉容的繡稿里,而沈玉容的繡稿,就埋在她上吊的那棵紫藤架下。要是搬走了,我這半年的心血就白費了。
“周大爺,我再住幾天,”我咬了咬牙,“要是再出怪事,我就搬。”
周老頭還想說什么,可看我態度堅決,只能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個平安符,遞給我:“這是我從寒山寺求來的,你帶在身上,能擋擋邪。”
我接過平安符,謝了周老頭,回到了院子里。我走到紫藤架下,蹲下身,用手扒開地上的泥土。泥土很濕,帶著一股腐葉的味道,扒了沒一會兒,我的手指就碰到了一個硬東西——是個木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