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井沿的倒影
三伏天的日頭燒得柏油路冒油,我攥著鐵皮桶的手沁出一層汗,桶沿的鐵銹蹭在掌心,留下幾道暗紅的印子。這是我回槐樹村的第三天,也是村里停水的第三天——自打村西頭的水庫被一場暴雨沖垮了堤壩,全村人就只能靠村口那口老井活命。
老井在槐樹林子邊上,井臺是青石板壘的,被幾代人的腳磨得發亮,縫隙里嵌著深綠色的苔蘚。井邊那棵老槐樹得兩個人才能抱過來,枝椏歪歪扭扭地伸到井面上,葉子密得像綠帳子,把毒辣的日頭擋得嚴嚴實實。我走到井邊時,正好碰見隔壁的王婆,她提著半桶水,臉色發白,見了我就往旁邊躲,嘴里念念叨叨:“造孽哦……這井不對勁……”
我以為她是天熱中暑了,笑著遞過一瓶礦泉水:“王婆,喝口水緩緩,是不是中暑了?”
王婆卻像見了鬼似的擺擺手,提著水桶踉蹌著往村里走,走幾步還回頭看一眼老井,眼神里滿是驚恐。我撓了撓頭,沒太在意——槐樹村的老人都這樣,愛說些神神叨叨的話,尤其是關于這口老井的。我小時候就聽爺爺說,這井是清朝時挖的,井底通著陰河,半夜里能聽見底下有人哭。那時候我信以為真,晚上路過井邊都要跑著走,現在想來,不過是老人們編出來嚇唬小孩的。
我把鐵皮桶拴在井繩上,慢慢往井里放。井繩是粗麻繩,磨得有些起毛,上面掛著幾個鐵環,往下放的時候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在寂靜的槐樹林里顯得格外清晰。桶子沉到水面時,濺起一圈細小的水花,我低頭去看,想確認桶有沒有裝滿,可就在這時,我愣住了。
井水里的倒影,不是我。
或者說,不全是我。
我的臉還在,穿著短袖牛仔褲,額頭上掛著汗珠,可我的身后,卻多了一座土墳。墳頭光禿禿的,沒有墓碑,也沒有草,土是新翻的,顏色比周圍的土要深一些,像是剛埋下去沒多久。我猛地抬頭,看向自己的身后——槐樹林子里空蕩蕩的,只有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哪里有什么墳?
我以為是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再看,井水里的倒影還是沒變。我的身影清晰地映在水面上,身后的土墳就那樣安安靜靜地立著,像是從一開始就長在那里。一股寒意順著我的脊椎往上爬,三伏天的暑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手心的汗變得冰涼。
“別自己嚇自己,肯定是光線的問題?!蔽易炖镟洁熘?,用力把桶往上提。水桶很重,裝滿了水,我費了很大的勁才把它拉上來,濺出來的水灑在青石板上,順著縫隙流進井里,水面泛起一陣漣漪,倒影也跟著晃了晃。等水面重新平靜下來,我再看時,那座土墳不見了,倒影里只有我一個人,和剛才一模一樣。
我松了口氣,提著水桶往家走,可心里總覺得不對勁。剛才的倒影太清晰了,那座墳的輪廓、新土的顏色,甚至墳頭那幾縷被風吹起來的碎草,都看得一清二楚,根本不像是光線造成的錯覺。
回到家時,我爸正在院子里劈柴,見我提著水回來,擦了擦汗說:“怎么去了這么久?是不是井邊人多排隊了?”
我把水桶放在水缸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把剛才的事說了出來。我爸的臉色瞬間變了,手里的斧頭“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盯著我問:“你說啥?你在井里看見自己的墳了?”
“是啊,就剛才,不過就一會兒,后來又沒了。”我以為他會罵我胡思亂想,可他的反應比我還激動,這讓我心里更慌了。
我爸蹲在地上,從口袋里摸出煙,點了好幾次才點著,猛吸了一口,煙霧從他的鼻子里噴出來,模糊了他的表情?!澳銧敔敾钪臅r候,說過這井的事……”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他說這井是‘陰陽眼’,能看見不該看的東西,要是有人在井里看見自己的墳,不出七天,就得埋進去?!?/p>
我渾身一哆嗦,雞皮疙瘩都起來了:“爸,你別嚇我,爺爺那是封建迷信?!?/p>
“迷信?”我爸猛地抬頭,眼睛里滿是恐懼,“三十年前,你二爺爺就是在這井里看見自己的墳,沒過五天,就掉井里淹死了!撈上來的時候,尸體都泡腫了,手里還攥著一把井底的泥!”
我愣住了,這件事我從來沒聽說過。我二爺爺在我出生前就沒了,家里人很少提起他,我一直以為他是生病去世的。
“還有十年前,村東頭的李柱子,也是在井里看見自己的墳,第三天就上山砍柴,被倒下的樹砸死了,埋他的地方,就是他在井里看見的那個位置!”我爸的聲音越來越低,像是怕被什么東西聽見,“這井邪性得很,你以后別去了,水我去打?!?/p>
我站在原地,腦子里一片空白。剛才在井邊的寒意又回來了,順著血管流遍全身,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我爸說得那么認真,不像是在騙我,可這世上真的有這么邪門的事嗎?
那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窗外的月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像是一個站在床邊的人。我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可每次回頭,房間里都空蕩蕩的。凌晨的時候,我終于迷迷糊糊睡著了,夢里全是那口老井,井水里的倒影變成了我的臉,可那張臉卻沒有眼睛,黑洞洞的眼眶里流著黑血,身后的土墳裂開一道縫,從里面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抓向我的腳踝。
我尖叫著從夢里醒來,渾身是汗,心跳得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窗外已經亮了,天剛蒙蒙亮,院子里傳來我爸劈柴的聲音。我坐起身,揉了揉太陽穴,剛才的夢太真實了,那只枯手的觸感還留在我的腳踝上,涼得刺骨。
我下床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正好看見我爸提著水桶往村口走。他的背影有些佝僂,腳步沉重,像是背著什么東西。我心里一緊,趕緊穿上衣服追了出去:“爸,我跟你一起去?!?/p>
我爸回頭看了我一眼,皺了皺眉:“你在家待著,我很快就回來?!?/p>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萬一有事也好有個照應。”我不由分說地搶過他手里的水桶,往村口走去。我爸嘆了口氣,沒再說話,跟在我身后。
走到槐樹林邊時,我下意識地往老井的方向看了一眼。井臺上空無一人,青石板在晨光里泛著冷光,老槐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一條趴在地上的蛇。我深吸一口氣,走到井邊,把水桶拴在井繩上。這次我沒敢低頭看水面,直接把桶放了下去,可就在桶子快要碰到水面的時候,井繩突然猛地往下一沉,像是有什么東西在下面拉著。
我趕緊用力往上拉,可井繩重得像是拴了塊石頭,我一個人根本拉不動?!鞍?,快來幫忙!”我喊道。
我爸趕緊跑過來,和我一起往上拉。兩個人使出了全身力氣,才勉強把桶拉了上來。桶里的水灑了一半,水面上飄著幾根黑色的頭發,很長,像是女人的頭發。我爸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盯著那些頭發,嘴唇哆嗦著:“是……是她……”
“誰?”我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