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廟外傳來嗩吶聲,還是那曲《喜相逢》,只是調子歡快了些,像是真的在賀喜。王嗩吶的身影飄進廟,斗笠落在地上,露出青灰色的臉。他走到李寡婦身邊,低頭看著她手里的玉佩,渾濁的眼睛里竟滾下兩滴淚,黑得像墨。
“我來晚了。”他舉起嗩吶,湊到嘴邊。
《喜相逢》的調子在破廟里響起,歡快中帶著說不出的悲涼。月光下,李寡婦的手指突然動了動,攥著玉佩的手,竟慢慢松開了。王嗩吶吹得更急,嗩吶聲里,我仿佛看到年輕時的李寡婦,穿著紅棉襖,站在村口老槐樹下,等著那個戴書生帽的年輕人;看到王嗩吶背著嗩吶,躲在樹后,偷偷看她,眼里的光比星星還亮。
一曲終了,王嗩吶的身影開始變淡。他看著李寡婦,笑了,青灰色的臉上露出絲暖意:“這下,你不用等了。”
他的身影徹底消失時,嗩吶掉在地上,摔成了兩截。我撿起嗩吶,吹口處的暗紅痕跡,竟變成了鮮紅的,像是剛滴上去的血。
第二天,村里人發現李寡婦沒了,她臉上帶著笑,手里的玉佩不知去向。有人說,看到破廟里有兩個影子,一個穿紅,一個穿黑,手牽著手往西邊走了,走幾步,就有嗩吶聲飄過來,調子歡快得很。
我把王嗩吶的嗩吶碎片埋在亂葬崗,埋的時候,竟挖出個玉佩,正是李寡婦攥著的那塊“郎”字佩。玉佩背面,刻著個極小的“王”字,被歲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第五章
終局
當了三年送陰人,我見過太多執念。有舍不得孫子的老太太,有記恨丈夫的紅衣女,有欠了句承諾的老嗩吶……它們像一根根線,纏在陽間,也纏在我心里。
二十四歲那年冬天,我去鄰村送個“客人”。回來時,路過亂葬崗,看到個穿虎頭鞋的小孩,正蹲在地上玩泥巴。他的臉凍得通紅,鼻尖掛著鼻涕,看到我就笑,露出兩顆小虎牙。
“小朋友,你怎么在這?”我走過去問。這亂葬崗除了我,從沒來過活物,更別說小孩。
小孩抬起頭,眼睛突然變得漆黑,沒有眼白:“我是你爺爺送的最后一個客人。”
我心里一震:“你說啥?”
“他說你太犟,守著義莊不肯走,”小孩抓起一把泥巴,往我手上抹,“讓我來告訴你,這行當該斷了。”
泥巴冰涼,沾在手上竟像燒起來似的疼。我看著小孩的臉,慢慢變成了爺爺的模樣,還是那張布滿皺紋的臉,眼睛里帶著熟悉的溫和。
“三兒,爺爺護不了你一輩子,”爺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陰陽兩界,各有各的道,你總守著過去,怎么活?”
我愣住了。是啊,爺爺走了三年,我守著義莊,守著這送陰的行當,到底是為了啥?是為了那些未了的執念,還是為了給自己找個不離開的借口?
“走吧,找個正經活計,娶個媳婦,生個娃,”爺爺的身影開始變淡,“別學我,困在這義莊里,連輪回都趕不上。”
小孩的身影消失時,我手里的泥巴變成了灰燼,風一吹就散了。亂葬崗的雪開始下,紛紛揚揚的,落在義莊的屋頂上,像蓋了層白布,把那些陰森的過往,都埋了起來。
開春后,我鎖了義莊的門,把爺爺留下的東西都埋在了亂葬崗,包括那把斷了鈴舌的銅鈴,和那柄沾過我血的桃木劍。
我去了縣城,在碼頭找了個扛活的差事,每天流著汗,掙著干凈的銅錢。偶爾路過紙扎店,看到里面的紙人紙馬,還是會想起落馬坡的紙新娘,想起屠戶巷的老太太,可心里的寒意,卻淡了許多。
三年后,我娶了個縫補衣裳的姑娘,她叫春桃,眼睛很大,笑起來有兩個酒窩。我們在縣城租了間小屋子,窗臺上擺著她種的太陽花,金燦燦的,像永遠不落的太陽。
兒子出生那天,我去給春桃買紅糖,路過巷口的算命攤。算命先生拉住我,說我身上有陰氣,是沾過太多陰物的緣故。
我笑了笑,沒說話。有些東西,沾過就是沾過,躲不掉,也不必躲。就像爺爺說的,陰陽兩界,各有各的道,守住良心,走哪條道都行。
回家的路上,風里飄著糖炒栗子的香味。我摸了摸懷里的紅糖,腳步輕快。路過亂葬崗方向時,仿佛又聽到了嗩吶聲,這次不是悲戚的《送魂曲》,也不是歡快的《喜相逢》,而是段極平和的調子,像是在說,都過去了,往前看。
我抬頭看了看天,藍得發亮。遠處的義莊,早就被荒草淹沒,只有那棵歪脖子樹,還在風中搖晃,枝椏間,似乎有個穿藍布褂子的老頭,正對著我笑,手里的銅鈴,好像輕輕響了一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