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食之驗”如同一道劃破夜空的閃電,短暫而猛烈地照亮了“格物新學”通往廟堂之上的道路。方孝孺嘔血昏厥,其門下士子如喪考妣,儒家正統遭遇了自科舉確立以來最沉重的一次打擊。皇家格物院門庭若市,《新學大典》的刊印供不應求,一股講求實證、探索規律的新思潮,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帝國年輕一代中蔓延。
然而,吳銘深知,思想的變革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擊潰一個方孝孺,只是搬開了最顯眼的路障,那些盤踞在帝國肌體深處、依附于舊有思想體系和利益格局的保守勢力,絕不會甘心失敗。他們如同蟄伏在陰影中的毒藤,雖然被斬斷了最張揚的枝葉,但其根系依舊深植于州府縣衙、鄉村里甲,隨時準備在新的領域發起反撲。
果然,攻擊很快以一種更隱蔽、更棘手的方式到來。
這一次,他們的戰場不再是朝堂的唇槍舌劍,也不再是玄虛的天道之爭,而是轉向了新政推行的具體成效。他們無法否認日食預測的精準,便開始在新政的“副作用”和“執行偏差”上大做文章。
彈劾的奏章如同經過精心策劃,從各地雪花般飛向通政司。內容大同小異,卻精準地瞄準了新政的“痛點”:
江南某府彈劾“供銷社”與民爭利,排擠本地商戶,致使市面蕭條(實則打擊了舊有牙行利益)。
北方某縣狀告“清丈田畝”之胥吏騷擾鄉里,勒索富戶,激起民怨(實為觸及隱田豪強利益)。
更有甚者,將某些地區因氣候、管理不善導致的普通農業歉收,也歸咎于“強行推廣新式作物,破壞地方風水地力”。
這些指控,真真假假,虛實相間,極難一一辯駁。更致命的是,它們迎合了許多地方官員和士紳對新政的抵觸情緒,迅速形成了一股強大的輿論壓力。就連一些原本支持新政的官員,也開始動搖,覺得“步子是否邁得太快”、“是否當緩行以安民心”。
朝堂之上,再次出現了要求“檢討新政”、“體恤地方”的聲音。新帝朱標面對這些具體而微、涉及民生的指控,眉頭再次緊鎖。他信任吳銘的能力,但也無法忽視這些來自“基層”的“民意”。
“吳卿,各地奏報,皆言新政推行之中,頗多擾民之處。雖或有夸大,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卿當如何解之?”朱標將一摞彈劾奏章推至吳銘面前,語氣中帶著憂慮。
吳銘平靜地接過,并未立刻翻閱。他早已通過蔣瓛的渠道,知曉了這些彈劾的內容,甚至比朱標看到的更為詳細。
“陛下,”吳銘抬起頭,目光清澈而堅定,“臣請問,判斷一項政策之優劣,當以何為憑?是憑某些人的一面之詞,還是憑……實實在在的數據?”
“數據?”朱標一愣。
“不錯!數據!”吳銘聲音提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何為數據?便是可以計量、可以比較、可以驗證的事實!一府之地的賦稅增減,一縣之民的戶口盈虛,一倉之糧的儲備多寡,乃至一地嬰孩的成活數目……這些,皆是數據!”
他踏前一步,環視那些面露不屑或疑惑的官員:“空談擾民,可能說出擾了多少民?空言蕭條,可能道出商稅減少了幾何?指責新作物導致歉收,可能拿出與往年同期、同等條件下的具體產量對比?”
一連串的質問,讓那些彈劾者啞口無言。他們習慣于用模糊的道德詞匯和個例來攻擊,卻從未想過要用精確的數字來支撐觀點。
吳銘不再理會他們,轉身對朱標躬身道:“陛下!口說無憑,數據為證!臣懇請陛下,準許臣調用戶部、工部及各地皇莊、供銷社之檔案,并派遣格物院學子及可靠御史,分赴各地,實地核查新政推行以來之各項數據!并與新政推行前之舊數據進行比對!是功是過,是利是弊,讓數據來說話!”
他要發起一場前所未有的“數據審計”,用冰冷的數字,來回擊所有模糊的指控!
朱標被吳銘這新穎而大膽的思路所震動,他沉吟片刻,用力點頭:“準!朕便給你這個權限!由你牽頭,聯合都察院、戶部,成立‘新政成效核查司’,一應數據,皆需如實呈報,不得隱瞞!”
一場席卷全國的“數據風暴”就此展開。
吳銘親自坐鎮核查司,調動了他麾下所有精通數學、統計的格物院學子,以及“供銷社”、“皇家銀行”體系中培養出來的賬房高手。他們將戶部塵封的魚鱗圖冊、黃冊舊檔翻出,與各地“清丈田畝”后的新數據進行比對;他們將各地官倉的收支記錄與“供銷社”的流轉賬目進行核對;他們甚至開始嘗試建立初步的人口、賦稅變動曲線圖。
同時,由格物院學子和年輕御史組成的核查小組,手持特制的調查表格和標準度量工具,奔赴各地。他們不再僅僅聽取地方官的匯報,而是深入田間地頭,走訪農戶商戶,實地測量土地,清點庫存,記錄物價……用標準化的流程,收集第一手的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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