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的轟然倒塌,如同一場席卷朝野的颶風,短暫地滌蕩了所有公開的雜音。軍中驕橫之氣為之一肅,勛貴集團噤若寒蟬,再無人敢輕易挑戰新帝的權威,更無人敢直面吳銘那套令人窒息的經濟“體系”。秦王府門前,仿佛連車馬都多了幾分謹慎,帶著敬畏繞行。
然而,吳銘心中的警兆卻并未因此消散,反而愈發強烈。他清晰地感覺到,那來自皇宮深處的目光,審視的意味越來越濃。新帝朱標(明惠帝)對他依舊禮遇有加,咨詢國事,依賴他的能力維持著帝國的運轉,但在那溫和的表象之下,一種刻意維持的距離感,正在悄然滋生。
朱標不再是那個可以毫無保留分享改革藍圖的太子,他已是皇帝,一個需要平衡朝局、防范任何可能威脅的帝王。吳銘的功勞太大,權勢太盛,手段太奇,已然成了一柄過于鋒利、甚至可能傷及執劍者自身的雙刃劍。
這種微妙的變化,很快便在人事安排上顯現端倪。
朱標并未如一些人所猜測的那樣,趁機削弱吳銘的權柄,反而在幾次朝會上,更加明確地支持“新政”的推廣,肯定吳銘的功績。但與此同時,他開始大力提拔一批以“方正古樸”、“精通經義”著稱的儒臣,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被譽為“天下讀書人種子”、以道德文章聞名海內的方孝孺(歷史人物)。
方孝孺被征召入京,授翰林院侍講,不久又晉升為帝師,負責為皇帝和皇室子弟講授經史。此舉,無疑向天下士林釋放了一個強烈的信號:新帝在重用能臣干吏的同時,也將重新高舉儒家道統的大旗,倡導仁義,回歸“王道”。
這本身無可厚非,甚至可視為新帝穩固統治、爭取士林支持的必要舉措。但吳銘卻從中嗅到了非同尋常的危險氣息。方孝孺并非那些只知道空談道德、不通實務的腐儒,他學問淵博,氣節剛直,在士林中擁有極高的聲望和號召力。更重要的是,他及其所代表的“正統”儒家思想,與吳銘那套強調“實效”、“利益”、“變革”的新政理念,在根本上存在著難以調和的沖突!
方孝孺入京后,并未立刻對吳銘發難,反而表現得頗為謙遜低調,甚至在公開場合還稱贊過吳銘在江南“活民無數”的功績。但他講授經義時,開始頻繁引用《春秋》大義,強調“華夷之辨”、“義利之辨”,隱隱將北方戰事、乃至朝廷與周邊勢力的關系,都納入“王道”與“霸道”的框架中進行評析。其門生故舊,也開始在士林中宣揚“為政以德”、“不患寡而患不均”等思想,雖未指名道姓,但其批判的鋒芒,隱隱指向了吳銘新政中注重效率、鼓勵商業、承認利益驅動的核心邏輯。
這是一種更高明、也更致命的攻擊。它不再糾纏于具體的政策得失或個人品行,而是直接從意識形態和道德制高點上,否定吳銘改革路線的“合法性”!
“王爺,方孝孺門下的弟子,近日在國子監和各地書院講學,言論愈發尖銳。”蔣瓛憂心忡忡地匯報,“他們宣稱,朝廷若一味追求‘富國強兵’,重利輕義,便是舍本逐末,必將導致人心不古,禮崩樂壞。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許多年輕士子受其影響,對新政頗有微詞。”
吳銘面無表情地聽著,手中把玩著一枚精致的銅錢——這是“皇家銀行”發行的新式銅元,制作精良,信譽卓著,已是市面上流通的主要貨幣之一。他知道,真正的風暴即將來臨。方孝孺和他的儒家正統,就是那些隱藏在暗處的敵人,推到前臺來的最強大的“王牌”。
“他們這是要挖我們的根啊。”吳銘輕聲道,語氣中帶著一絲冷意,“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毀人理念,便是絕人子孫。這一招,比藍玉的刀劍,狠辣十倍。”
果然,不久之后,一場精心策劃的輿論風暴,借著一次看似偶然的事件,驟然爆發。
事情的起因,是北疆某個剛推行“供銷社”和“軍屯新政”的衛所,發生了一起士兵毆傷胥吏的事件。起因是胥吏在丈量軍屯土地、登記造冊時,與部分習慣了舊有粗放管理的士兵發生了沖突。這本是改革推進中難免的陣痛和摩擦,若在以往,地方官員便能處理。
但這一次,事情卻被迅速放大,捅到了朝廷。都察院幾位與方孝孺關系密切的御史,聯名上奏,彈劾該地官員“推行新政過急,苛待士卒,以致激起兵變”,并將此事上升到了“新政敗壞軍民關系,動搖國本”的高度。更在奏章中引經據典,痛心疾首地指出,正是因為朝廷近年來“重商賈而輕農耕,講利害而忘仁義”,才導致了下層軍官和士兵道德淪喪,目無法紀!
奏章一出,立刻在朝堂上引發了軒然大波。文官集團中那些本就對新政不滿、或思想保守的官員,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紛紛附和,要求嚴懲地方官員,并“深刻反思”新政弊端。甚至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員,也開始動搖,覺得御史所言,似乎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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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帝朱標面對這洶涌的輿論,再次陷入了兩難。他深知新政的好處,但也無法忽視儒家意識形態的強大力量和“動搖國本”這頂大帽子。
吳銘知道,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了。這不僅僅是一次孤立的事件,而是方孝孺及其背后勢力,對他發起的全面總攻!若此次被壓制,不僅新政將寸步難行,他本人也將被釘在“禍國殃民”的恥辱柱上!
在又一次氣氛凝重的朝會上,面對群情洶洶的攻訐,吳銘再次站了出來。他沒有急于反駁那起士兵毆吏事件,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端坐在御階之側、一直沉默不語的帝師方孝孺。
“方先生,”吳銘的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諸位同僚皆言新政‘重利輕義’,敗壞人心。吳銘才疏學淺,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先生。”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方孝孺身上。方孝孺微微頷首,神情肅穆:“秦王請講。”
“敢問先生,”吳銘緩緩道,“孔子厄于陳蔡,弦歌不輟,固然令人敬佩。然,若當時有土豆、玉米等高產作物,能讓孔子與其弟子免于饑饉,能活陳蔡無數饑民,孔子是會選擇繼續餓著肚子彈琴,還是會選擇先讓眾人吃飽飯,再論仁義?”
此言一出,滿殿皆寂!這是一個極其刁鉆,卻又直指核心的問題!
方孝孺眉頭微蹙,沉吟片刻,謹慎答道:“圣人之心,在于教化。倉廩實而知禮節,固然不錯,然若只求倉廩實而忘卻禮節,則與禽獸何異?義利之辨,不可不察。”
“先生所言極是。”吳銘點了點頭,隨即話鋒一轉,語氣陡然變得銳利,“然,吳銘在江南,所見并非‘只求倉廩實’,而是‘倉廩實后,方有力氣學習禮節’!無數貧苦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體,彼時與他們空談仁義道德,何異于空中樓閣?唯有讓他們先吃飽穿暖,有了余力,方能談教化,知廉恥!”
他踏前一步,目光掃過那些攻擊他的官員,聲音提高:“諸位口口聲聲仁義道德,可曾想過,北疆將士若無充足糧餉,如何保家衛國?邊境百姓若無高產作物,如何抵御嚴寒饑餓?朝廷國庫若無穩定收入,如何興修水利,賑濟災民?這些,難道不是最大的‘仁政’?最大的‘義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