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舶司特區”的詔令如同在看似平靜的朝堂湖面下引爆了一顆深水炸彈。雖然最終出臺的方案已是大幅縮水的版本,且僅限于泉州一隅,但其象征意義和潛在的顛覆性,依舊讓整個文官集團,尤其是占據主導地位的江南士大夫階層,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吳銘,這個以“幸進”、“弄臣”形象闖入他們視線的異類,先是以牛痘之術蠱惑圣心,如今竟又將手伸向了“祖宗成法”和經濟根基!這已不是簡單的政見不合,而是動搖他們賴以生存的秩序和理念。
風暴,在短暫的沉寂后,以更猛烈的姿態襲來。
這日大朝,氣氛格外凝重。吳銘因牛痘推廣和“特區”建言,已被特許時常參加朝會,位置依舊靠后。他能清晰地感覺到無數道冰冷、審視、甚至帶著敵意的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背上。
果然,禮儀剛畢,一位都察院的老御史便率先發難,出列朗聲道:“陛下!臣有本奏!彈劾太醫院協理、原大同知事吳銘,借協理牛痘之便,蠱惑圣聽,妄議國策,倡言開海,其心叵測,動搖國本,伏乞陛下明察,罷黜其職,以正視聽!”
這幾乎是指著鼻子罵他是奸臣了。
吳銘眼皮都沒抬一下,內心OS:「來了,標準流程。先扣帽子,占領道德高地。」
朱元璋面無表情:“吳銘,你有何話說?”
吳銘出列,躬身道:“陛下,臣奉旨協理牛痘,兢兢業業,唯恐有負圣恩,所有數據章程皆可查證,何來蠱惑之說?至于市舶司特區,乃臣淺見,僅供陛下采擇。陛下圣心獨斷,高瞻遠矚,方有此試行之策。臣不過盡臣子本分,建言獻策,豈敢有叵測之心?若建言即有罪,則滿朝文武,誰敢再言?”
他巧妙地把球踢回給皇帝,暗示這是皇帝的決策,同時把自己擺在“盡忠直言”的位置上。
那老御史氣得胡子直抖:“巧言令色!陛下!吳銘之言,看似忠懇,實則包藏禍心!重商必輕農,開海必啟釁!此乃取亂之道!且其人所用之言,多聞所未聞之邪詞,什么‘經濟’、‘特區’、‘流程’,非圣賢之道,實乃異端邪說!”
又一位戶部侍郎出列附議:“陛下!吳銘其人,行事乖張,不循舊例。在大同便擅改稅制,與民爭利;如今更欲蠱惑陛下變更祖制!其所言所行,皆與士大夫治國之道背道而馳!長此以往,朝綱紊亂,國將不國!”
“臣附議!”
“吳銘乃禍國之源,請陛下逐之!”
頃刻間,七八名官員紛紛出列,言辭激烈,將吳銘描繪成一個十惡不赦、破壞祖宗成法的奸佞小人。他們引經據典,從孔孟之道說到洪武祖制,氣勢洶洶。
若是以前的吳銘,或許還會有些緊張。但經歷了大同的風雨、天花的生死、帝后的信任,他的心態早已不同往日。他冷靜地聽著,甚至在心里默默給他們的攻擊點分類:「道德指控、意識形態攻擊、維護既得利益……」
等他們聲音稍歇,吳銘才不慌不忙地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力量:“諸位大人所言,臣不敢茍同。”
“其一,臣從未言及重商輕農。農為國之本,此乃天地至理。然本固還需枝繁葉茂,國方強盛。試問諸位大人,邊關將士之衣甲刀槍,莫非從地里長出?莫非靠圣人語錄換來?若無工匠打造,商人轉運,縱有百萬糧草,可能擋得住北元鐵騎?”
他目光掃過那些武將隊列,幾位勛貴微微頷首。
“其二,所謂祖制。陛下開創大明,制定章程,乃為后世子孫奠定基業。然時移世易,若遇新情況新問題,后世子孫墨守成規,不知變通,豈是真正恪守祖制?豈非辜負了太祖皇帝創業維艱之苦心?陛下圣明,審時度勢,試行新策,正是為了大明江山永固,此方為對祖制最大之敬畏!”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朱元璋的老爹(洪武自己就是祖),又把變法的合理性歸結為對朱元璋的忠誠。
“其三,至于臣所用之新詞,不過是為了將事情說得更明白些。若言‘流程’便是邪說,那各部院辦事之章程步驟,莫非也是邪說?若言‘經濟’便是異端,那《大學》之中‘生財有大道’一章,又該作何解釋?莫非先賢亦為異端?”
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引得幾位古板的翰林學士皺起了眉頭,卻一時難以反駁。
吳銘步步緊逼,聲音提高了幾分:“臣只知道,大同試行市易,商稅略有增加,百姓多了條活路,軍需采購便宜了些許!臣只知道,牛痘推廣,活人無數,使我大明百姓少受痘瘡之害!臣只知道,陛下之憂在于邊餉、在于民生,臣等食君之祿,便該為君分憂,想法子解決問題,而非空談道德,坐視困境!”
他最后一句,幾乎是直接懟了回去,指向了那些只會反對卻拿不出辦法的官員。
“狂妄!”
“強詞奪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