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卷著碎玉似的雪末,砸在窗紙上“沙沙”作響——不是蟲豸啃噬,是無數細針在挑破夜的寂靜。沈靜姝裹著深青素絨斗篷,帽檐壓得極低,走在抄手游廊的陰影里時,幾乎與廊柱投下的墨色融為一體。足尖先探入薄雪,確認石板下沒有枯葉暗響,才敢將重心落下,斗篷下擺掃過欄桿,連半片雪沫都沒驚起。
遠處傳來巡夜婆子的梆子聲,“篤篤”兩下,隔著風雪飄得虛浮。她趁機矮身閃過月洞門,指尖按在冰冷的門環上——那是阮姨娘當年教她的暗號,叩三下停一停,是給暗處舊部的信號,此刻卻只用來試探是否有人盯梢。回應她的只有風雪穿過回廊的嗚咽,像母親臨終前未說完的嘆息。
西苑藏書樓的飛檐在夜色里翹著,檐角掛著的雪塊像懸著的冰刃。鐵馬被風扯得輕響,在空寂里蕩出三兩聲余響,隨即被風雪吞了去。樓前銅鎖墜著半尺長的鎖鏈,月光掃過鎖身,映出三道淺痕——是往年遭賊撬過的舊傷。沈靜姝繞到樓后,老槐樹的枝椏斜斜探著,樹皮上還留著她前世逃亡時刻下的記號:半朵梅花,與青鸞簪上的紋樣重合。
她屈膝蹬著樹干凸起的疙瘩,指腹撫過窗沿榫卯時,觸到三道淺痕——是前世逃亡時情急刻下的記號。指尖用力一推,窗扇“吱呀”一聲滑開細縫,帶著陳年樟木與紙張霉變的氣息撲面而來,混著雪的清寒,嗆得她鼻尖發酸。側身鉆進去時,斗篷勾到窗欞的木刺,她屏住呼吸頓了頓,確認沒有驚動旁人,才輕手輕腳掩上窗戶。
樓內暗得像浸在墨里,唯有高處氣窗漏進些微雪光,將書架照成參差的黑影,像立著的一群沉默巨人。沈靜姝扶著書架挪步,指腹拂過書脊時簌簌落塵,多是些《齊民要術》《洛陽伽藍記》之類的舊書,絹帛封皮磨得發毛。她記得陳太醫的暗號,指尖往西側摸索,忽然觸到一套《山海經》——封皮是暗紅絨布,比旁的書厚了半分,底下的書架竟比墻面突出寸許。
蹲下身時,膝蓋撞到青磚地,悶響在空里蕩開。她用銀簪尖挑開書架與墻的縫隙,積灰下忽然露出點漆黑的冷光。指甲摳挖時,指腹蹭過堅硬的金屬,竟是個鑌鐵鍍漆的小盒,巴掌大小,盒身冰涼,叩上去悶聲發沉。
心臟猛地縮成一團。她攥著銀簪想撬盒縫,簪尖滑開時,忽然瞥見盒底——雪光恰好落在那處,映出半朵淺刻的梅花,紋路與青鸞簪頭分毫不差!沈靜姝立刻拔下發間簪子,冰涼的銀飾蹭過額角,簪頭梅花嵌進盒底紋路時,指腹傳來細微的卡合感。
“咔噠。”
機括聲在滿室塵寂里像驚雷滾過。盒蓋彈開的剎那,一縷陳舊的樟香泄出來,混著玉的溫氣。沈靜姝瞇眼細看,里面沒有書信,只有枚和田玉佩躺在紅絨襯里上——玉質溫潤,云紋雕得流暢,中間卻空著個龍形缺口,斷口處纏著金絲,像凝血般嵌在玉上。旁邊壓著張泛黃的紙箋,邊緣脆得一碰就掉渣。
她捏起紙箋時,指腹先觸到字跡的棱痕——墨色泛著陳光,筆鋒收處帶著抖顫。不是母親的清瘦筆體,是更雍容的楷字,卻藏著幾分狠厲:“乙酉年臘月,上微服幸永寧侯府,酒后……幸阮氏青君。特賜璃龍佩為信,囑安氏善視。然安氏妒甚,恐事發累及侯府與親王謀,欲去之。青君有孕,吾心難安,然勢成騎虎,唯密記于此,藏于西樓,若他日事發,或可保青君血脈一線生機。”
落款的私印紅得發黑——永寧侯夫人,安!
沈靜姝的指尖猛地攥緊,紙箋在掌心皺成一團。乙酉年臘月,正是母親入侯府的第三個月!“上”是先帝,璃龍佩是皇子信物,那玉佩上挖走的,原是璃龍!母親說“侯爺非汝父”,竟不是戲言——她的生父,是那座紫禁城的主人?
耳膜里嗡嗡作響,忽然想起母親絕筆里“蟠龍不過臺前卒”的字句——那蟠龍,原是指永寧侯,連他都只是皇權棋盤上的子。阮家軍的冤案,母親的“病逝”,安氏與親王的勾結……全是圍繞著她這不該存在的血脈!
窗外的風雪忽然狂起來,卷著枯枝撞在窗上,像有人在拍門。沈靜姝猛地回神,將紙箋塞回盒里,玉佩的金絲硌得掌心發疼。剛扣上盒蓋,樓下忽然傳來“咔啦”一聲——是鑰匙插進鎖孔的脆響,在空樓里格外刺耳!
她的腳腕猛地發軟,扶著書架才穩住身形。懷中的金屬盒硌得肋骨生疼,像揣著塊燒紅的炭。靴底碾過積雪的聲響從門外傳來,不是老仆的布靴,是硬底皂靴踩在雪上的“咯吱”聲——沉穩,緩慢,帶著審視的意味。
是蕭煜?還是安氏派來的人?
沈靜姝瞥向后窗,老槐樹的枝椏在風雪里亂晃,爬下去至少要三息。可門外的鎖芯已經開始轉動,“嘩啦”一聲,鎖鏈被拉開了。
滿室的塵灰似乎都凝固了。她攥著盒子貼緊書架陰影,發間青鸞簪的銀飾蹭過臉頰,冰涼的觸感讓她忽然想起院中的老梅——殘雪壓枝,卻偏要開得殷紅。
腳步聲踏上樓梯,一級,又一級。每一聲都像踩在她的心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