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雪。張嬤嬤奉太夫人之命送來幾件陳舊棉衣,針腳粗糙,布料單薄。炭盆里的火早已熄了,屋內冷得呵氣成冰。夜里睡不著,想起江南的暖冬,想起家門口那株老梅,眼淚忍不住濕了枕衾。”
一頁頁翻下去,全是諸如此類瑣碎而壓抑的記錄:份例被克扣,遭受其他妾室的刁難與排擠,張嬤嬤的尖酸刻薄,對遠方女兒的無盡擔憂,還有日復一日折磨著她的病痛和寒冷……字里行間見不到半句激烈的控訴,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麻木與絕望,像一把鈍刀子,在無聲地割著肉,一點點揭示著一個失寵妾室在侯府底層掙扎求存的悲慘日常。
沈靜姝的心像被一塊巨石壓住,沉甸甸的,又像是被浸入了冰水,從頭涼到腳。她滿心期待能找到驚天秘密,卻只看到了母親當年日復一日承受的凌辱與煎熬。這份平靜敘述下的痛苦,比任何激烈的控訴都更讓她窒息,更讓她心痛。
難道母親費盡心機留下的,僅僅是這樣一部浸滿血淚的日記?那梅花符號和絡子,就只是為了指引她找到這個?
她不甘心地快速翻到冊子最后幾頁,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記錄在某一日戛然而止,最后一條記錄的字跡比前面的潦草了許多,似乎是在匆忙中寫下的:
“乙丑年元月廿二,陰。侯爺派人來傳,說今夜要我去書房伺候,我心里總覺得不安寧,眼皮跳個不停??峙挛业拇笙抟搅?,便將這冊子封存于梅苑。若吾兒有幸得見,當知母并非病故,而是為人所迫,含冤而死。此仇不共戴天,深似海,然你切記,切莫以卵擊石,為母只愿你平安順遂,遠離這是非之地,好好活下去。匣底另有微物,或可在他日幫你脫身,務必妥善保管。”
“非病故,乃為人所迫”!“仇深似?!?!
這幾個字像驚雷般在沈靜姝的腦海中炸響,她的瞳孔猛地收縮,呼吸瞬間停滯!母親果然不是正常病逝!她是被人害死的!
她的目光立刻投向匣底,顫抖著將冊子拿起。果然,在匣子底部,墊著一層柔軟的錦緞,錦緞之下,赫然放著三片薄如蟬翼、色澤早已黯淡的……金葉子?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用油紙層層包裹的、小小的白瓷瓶。她小心翼翼地打開油紙,瓷瓶上貼著一張早已泛黃的紅紙,上面用朱砂寫著兩個字,字跡力透紙背:“假死”!
假死藥?!
母親竟然留下了假死藥!她是早就預料到自己可能遭遇不測,所以提前為女兒準備了一條金蟬脫殼的后路?!
巨大的震驚和悲傷如同海嘯般席卷了沈靜姝,她捧著那冰冷的瓷瓶和三片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金葉子,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無聲地滾落,砸在瓷瓶上,發出細微的聲響。
原來,母親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想的從來不是復仇,而是如何讓她活下去!哪怕是用“假死”這種方式,讓她徹底消失在仇人的視線里,遠離這吃人的侯府!那“仇深似?!彼膫€字,蘊含著多少不甘與血淚!而那“切莫以卵擊石”的叮囑,又包含著多少無奈與深沉的母愛!
淚水模糊了沈靜姝的視線,她用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將冊子、金葉子和假死藥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又將空匣子恢復原狀,重新鎖好。
她扶著石壁,一步步退出密室,蓋好石板,仔細抹去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當她重新回到梅苑那荒草叢生的地面時,寒風裹著雪粒狠狠打在她臉上,冰冷刺骨,卻遠不及她心中的寒意。
母親的遭遇像一面鏡子,清晰地照出了她未來可能面臨的命運。在這侯府之中,若不能變得強大,不能揪出那些隱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她的下場,只會比母親更慘。
假死藥是最后的退路,是母親用性命為她鋪下的生路,但絕不是她現在的首選。
她抬起頭,望向侯府中心那片燈火輝煌的殿宇樓閣,那里歌舞升平,卻藏著最骯臟的陰謀和最冰冷的人心。她的目光漸漸變得冰冷而堅定,像淬了寒的刀鋒。
這條路,她必須走下去。不僅為了自己能活下去,更為了母親那沉埋于梅苑枯井下的冤屈,為了讓那些害死母親的人,血債血償。
夜色依舊濃重,寒風依舊呼嘯,但沈靜姝的心,卻如同被烈火淬煉過的寒鐵,變得更加堅硬,更加堅定。她轉身融入黑暗,腳步比來時更穩,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