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偏廳出來時,雪已下得密不透風。大片大片的雪絮像被撕碎的云,撲簌簌往人身上落,轉眼就沾白了沈靜姝的發梢,連斗篷的毛領都積了層薄雪,化了又凍,涼得刺骨。寒風裹著雪粒往領口鉆,刮在臉上像細冰碴子劃,鼻尖瞬間凍得通紅,連呼吸都帶著白霧,一吐出來就散在白茫茫的天地里。
她踩著積雪往回走,棉鞋陷進雪地里,每一步都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脆得像冰裂,在這靜得能聽見雪落的午后,顯得格外突兀。蕭煜的話還在耳邊繞,字字都裹著冷意,卻又像根細鉤子,勾著她往更深的迷霧里探——“有些影子,追不得”,是怕她查母親和阮家的舊事惹禍?還是那影子本身,就藏著能吞人的危險?
太夫人看畫時眼底那絲一閃而過的疑云,周老夫人湊在畫前皺著眉說的“咸澀氣”,蕭煜念出詠梅詩時那深不見底的眼神……這些碎片像散在雪地里的珠子,而母親留下的梅花符號,就是那根若隱若現的線,正悄悄把它們串起來。
回到靜心苑,炭盆里的銀霜炭燒得正旺,火星偶爾“噼啪”濺起,落在銅盆邊緣,暖得滿室都飄著炭香。可這暖意卻滲不進沈靜姝的骨頭里,她剛進門,春雨就快步迎上來,雙手裹著她冰涼的手往暖爐上湊,聲音里滿是急惶:“夫人,您的手怎么這么冰?世子爺沒為難您吧?”
沈靜姝搖搖頭,疲憊地靠在鋪著兔毛墊的暖榻上,閉上眼。可腦子里卻靜不下來——太夫人那雙總帶著雍容的眼,藏在皺紋里的深意;蕭煜轉身時玄色衣擺掃過地面的冷,還有他最后那眼復雜難辨的打量,都在眼前轉。她緩了緩,才開口,聲音透著倦:“春雨,你去悄悄問下,今日壽宴上提畫有咸澀氣的周老夫人,她跟太夫人往來密不密?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或是……忌諱?”
春雨雖一頭霧水,卻見夫人指尖捏著帕子,指節都泛了白,知道事情不簡單,立刻應聲:“奴婢這就去!”轉身時還不忘給炭盆添了塊新炭,才輕手輕腳地出去。
屋內只剩炭火的輕響,沈靜姝從貼身處摸出那半枚梅花玉符——玉質冰涼,邊緣被她摸得光滑,中間的梅花紋嵌著細塵,是舊院庫房里沾的。她又翻開母親那本殘破的日記,紙頁脆得怕風,上面除了零星的符號和“今日梅開”“榆錢落”之類的短句,再沒別的。可指尖撫過那些歪扭的符號,她卻忽然覺得,這是母親在無聲地說話。
太夫人認得這符號,至少對它有反應。那她和母親的死、阮家的舊案,到底是什么關系?是幫兇?是知情不報?還是……有別的隱情?
日記里夾著的那片干枯榆錢,從庫房舊院第三塊青磚縫里摸出來的,邊緣都卷了邊,還沾著點土。“榆錢舊邸”——母親從前住的地方?那里會不會藏著更多線索?她捏著榆錢,指腹蹭過粗糙的紋路,心里亂得像纏了線。
窗外的天漸漸暗下來,雪光映著窗紙,把院子里那株老梅的影子投進來。枝椏交錯著,歪歪扭扭的,像寫在紙上的暗符,看得人心里發緊。
沒等多久,春雨就回來了,進門時還往后瞅了瞅,才壓低聲音湊到沈靜姝耳邊:“夫人,打聽清楚了!周老夫人是太夫人的閨中密友,打小一起長大的,現在每月都要過來住兩天。府里老人說,周老夫人的鼻子比狗還靈,香料、藥材哪怕摻了一點雜味,她都能聞出來!至于忌諱,倒沒別的,就是愛潔,見不得一點臟東西,連院里的落葉都要當天掃干凈。”
嗅覺敏銳,愛潔……沈靜姝點點頭,周老夫人能聞出鹽粒的淡味,倒也說得通。可她為什么偏偏揪著那點“咸澀”不放?是真好奇畫師的手法,還是……她也見過類似的記號,聞過類似的氣味?
“還有件事。”春雨的聲音壓得更低,指尖攥著帕子,“奴婢回來時,在咱們院墻外看見張嬤嬤身邊的小丫頭,縮著脖子往院里探頭,手里還攥著個布包。見了奴婢,跟受驚的兔子似的,轉身就跑,差點摔在雪地里!”
張嬤嬤……沈靜姝的指尖悄悄掐進掌心,連呼吸都沉了幾分。壽禮被毀的事,她暫時壓了下來,可這筆賬,她沒忘。只是現在還不是時候,打草驚蛇,只會讓藏在暗處的人更警惕。
夜幕徹底沉了,雪終于停了。一輪冷月掛在墨藍的天上,清輝灑下來,把雪地照得像鋪了層碎銀,連墻角的枯草都裹著層白霜。整個侯府靜得可怕,只有巡夜婆子的梆子聲偶爾從遠處傳來,“咚——咚——”,每一聲都敲得人心頭發緊,更添了幾分寒意。
沈靜姝躺在榻上,毫無睡意。白日的事像走馬燈似的在腦子里轉:太夫人的反常、蕭煜的警告、周老夫人的疑問、張嬤嬤的監視,還有母親留下的符號、榆錢、缺角玉玨似的“安”字……這些人和事,到底是怎么纏在一起的?
她悄悄起身,走到窗邊。月光下,院中的老梅枝椏光禿禿的,沐著月華像鍍了層銀。母親留下的符號,是唯一的光。蕭煜越警告,她越確定,那符號背后藏著的,定然是能掀翻侯府的秘密。
回到案前,她就著昏黃的燭火,又攤開日記里畫著符號的幾頁。梅苑、庫房舊院、蕭煜用枇杷膏油紙暗示的西南角,還有幾個沒摸清的——其中一個像缺了角的玉玨,旁邊用細筆寫了個“安”字,淡得幾乎要看不見。
“安”?是哪里的地名?還是某個人的名字?沈靜姝的指尖劃過那個字,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她在廊下聽見兩個老仆閑聊——一個說“太夫人年輕時,閨名里就帶個‘安’字,后來嫁進侯府,才改了如今的封號”,另一個還叮囑“這話可別往外說,太夫人不喜歡別人提舊事”。
難道這個符號,指的是太夫人?還是和她有關的東西?沈靜姝的心跳驟然快了起來。如果真是這樣,母親畫下這個,是在記錄什么?是控訴太夫人的參與,還是……在向誰求救?
她必須再去查!庫房舊院目標太大,張嬤嬤盯著;西南角呢?蕭煜特意暗示的地方,到底藏著什么?
就在這時,院墻外傳來極輕的“窸窣”聲——不是巡夜婆子沉重的腳步,是有人踩著雪,刻意放輕了動作,雪粒被壓得發出細微的“咯吱”響。
沈靜姝立刻吹熄燭火,閃身躲在窗后的陰影里,屏住呼吸。月光下,一個黑影從院墻上翻過去,動作極快,貓著腰,肩寬看著有些眼熟,衣角掃過積雪,沒留下多少痕跡,徑直往侯府西南方向去了!
是墨竹?還是張嬤嬤的人?沈靜姝的手心攥出了汗——又是西南角!
不能再等了。她迅速換上一身深灰色的短打衣裙,把一把小巧的銀剪刀藏在袖中,又將那半枚梅花玉符緊緊攥在手心,指尖都掐進了玉紋里。看了眼熟睡的春雨,她輕輕推開房門,像只夜貍貓似的,悄無聲息地融進了月色與雪光里。
侯府的深夜,每一步都藏著危險。沈靜姝貼著墻根走,踩著積雪,盡量不發出聲音。屋脊連綿著,像黑色的巨獸,小徑交錯,藏著看不見的影子。她朝著西南角走,每一步都更靠近真相,也更靠近未知的危險。
她沒看見,在她身后不遠處的廊柱陰影里,一雙眼睛正盯著她的背影——目光像寒星,冷得刺骨,又像潛伏的獵豹,等著最佳的時機,隨時準備撲上來。
這一夜的侯府,雪雖停了,風卻更冷,藏在暗處的暗流,正等著把人拖進更深的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