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天終于放晴了。鉛灰色的云層被風吹散,久違的淡金色陽光穿透云層,灑在院子里的積雪上,反射出刺目的光。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開始慢慢融化,屋檐下掛著的冰棱滴著水珠,“嗒嗒”地落在青石板上,敲碎了連日來的沉悶。
春雨提著一個小竹籃,籃子里放著幾件需要漿洗的貼身衣物,再次出了靜心苑。這一次,她的腳步比往常慢了些,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又快又重,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每走一步,她都格外謹慎,眼角的余光不住地掃視著四周,生怕被人看出異樣。路過抄手游廊時,遇到幾個灑掃的婆子,她連忙低下頭,匆匆走了過去,連一句多余的寒暄都不敢有。
浣衣房所在的院落本就偏僻,又挨著府里的水井,常年潮濕陰冷。即便今日有陽光,院子里也依舊透著一股寒氣。沿墻根擺著一排巨大的水缸,水缸里的水結著薄冰,幾個婆子媳婦圍坐在水缸邊,雙手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搓洗著衣物,皂角的清香混著潮濕的霉味,在空氣中彌漫著,聞著有些悶人。
春雨盡量讓自己的神色看起來與往常無異,目不斜視地走到負責接收衣物的管事婆子面前。那婆子姓劉,平日里最是愛占小便宜,往日里春雨來送衣物,總會塞幾個銅錢給她,今日也不例外。劉婆子接過銅錢,塞進袖袋里,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比上次客氣了不少,接過衣物時還多問了一句:“沈夫人的身子,近來可有好些?”
“勞劉媽媽掛心,太醫說還需靜養些時日?!贝河晷χ鴳艘痪?,語氣平淡,聽不出任何異常。
交接完衣物,春雨沒有立刻離開。她假裝整理竹籃里的空帕子,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院子的角落——那里,果然立著一株老槐樹。樹干粗壯,枝椏虬曲,因為常年曬不到充足的陽光,樹干有些向一側歪斜,正是夫人說的“歪脖子老槐樹”。
她的心猛地一跳,指尖都有些發涼!目光迅速下移,落在老槐樹下的積雪上——那片積雪似乎被人輕輕動過,不像別處那樣平整,一小截不起眼的枯枝被刻意放在了一塊凸起的樹根旁邊,枯枝上還掛著晶瑩的冰凌,在微弱的陽光下閃著光。若不是特意去看,只會以為是風吹落的枯枝,落在了雪地里,絕不會多想。
信號!是小禾的回應!小禾收到了夫人的消息,并且平安無事!
春雨強壓下心中的激動與酸楚,不敢再多看一眼,生怕被人察覺出異樣。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空氣中的皂角味嗆得她鼻子有些發酸。她定了定神,轉身快步離開浣衣房。直到走出那座沉悶陰冷的院落,重新感受到陽光落在臉上的溫度,她才緩緩吐出一口一直憋著的氣,腳步也輕快了些。
回到靜心苑,春雨先去院門口看了看,確認沒有外人,才屏退了在廊下候著的秋紋,獨自提著竹籃進了內室。
沈靜姝正靠在窗邊的軟榻上看書,陽光透過窗欞,在她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光暈,長長的睫毛垂著,在眼瞼下映出一小片陰影。她看得格外專注,連春雨進來的腳步聲都沒聽見,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囂與動靜,都與她無關。
春雨輕手輕腳地走到她身邊,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從袖袋里取出那一小截枯枝??葜ι系谋柽€沒化盡,帶著浣衣房的寒氣,涼得刺骨。她輕輕將枯枝放在炕桌上,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上面的冰凌。
枯枝落在木質的炕桌上,發出極輕微的一聲“嗒”,在這寂靜的內室里,卻格外清晰。
沈靜姝翻書的指尖頓住了,書頁停在某一頁,再也沒有翻動。
她的目光從書頁上緩緩移開,落在了那截枯枝上。陽光照射下,冰凌折射出細碎的光芒,像冬日里無聲落下的淚滴,又像暗夜里燃著的微弱星火,雖渺小,卻帶著不容忽視的溫度。
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那截枯枝,看了許久許久。陽光慢慢移動,在她臉上的光暈也跟著變了位置,可她的目光始終落在那截枯枝上,仿佛那不是一截普通的木頭,而是藏著整個棋局的關鍵。
然后,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枯枝上的冰凌。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帶著一絲寒意,卻讓她的眼神里多了幾分暖意。一絲極淡極淡的弧度,在她唇角微微漾開,那弧度很輕,像冰湖表面裂開的第一絲細紋,轉瞬即逝,若不仔細看,根本察覺不到。
她收回手,重新將目光投向書頁,手指輕輕翻過那一頁,仿佛剛才那截枯枝帶來的波瀾,從未在她心里掀起過漣漪。
只有那截帶著浣衣房寒氣與回應的枯枝,靜靜地躺在陽光下,冰凌慢慢融化,在炕桌上留下一小片水漬。它像一個無聲的證明,證明著那條危險的、纖細的暗線,終究在冰封之下,重新悄然連接。
蟄伏仍在繼續,寒梅依舊在雪中綻放,可沈靜姝知道,她等的那縷微光,已經透過厚厚的云層,照進了這冷寂的靜心苑。
這盤棋,還沒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