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初霽,那冬陽恰似一位冷傲矜貴的公子,吝嗇地灑下幾縷微弱光芒,勉強照亮“靜心苑”中那已然凋敝的庭階。屋檐下,冰凌正悄然消融,水滴有節奏地敲打著石板,發出單調而清冷的“嗒嗒”聲,仿若時光老人在不緊不慢、固執地計數,無情地提醒著深宅中的眾人,又一個沉悶日子拉開了帷幕。
沈靜姝身披一件半舊的杏子紅綾棉斗篷,獨自佇立在廊下。連日臥病在床,讓她的筋骨都透著酸軟,也愈發渴望這院子里清冽而自由的空氣。斗篷邊緣那一圈風毛,被她呼出的熱氣微微潤濕,又結上了細碎冰晶,映襯著她蒼白近乎透明的臉頰,仿若琉璃盞上凝結的霜華,美得脆弱又易碎。
她的目光悠悠掠過這一片枯寂庭院,最終停留在墻角那株無人問津的老梅樹上。梅樹的虬枝盤錯交織,黝黑枝干嶙峋如鐵,在這萬物皆顯蕭瑟的時節,竟已悄無聲息地綴上了零星幾個花苞。深紅的花萼緊緊守護著內里的芳華,在寒風中輕輕顫動,倔強地醞釀著一場只屬于自己的沉默綻放。
這梅樹,可不就像極了她自己?被困在這一方狹小天地,受盡風霜欺凌,卻在無人關注之處,暗自積攢著破繭而出的磅礴力量。
自那日借“病氣枯花”驚退賴嬤嬤,已然過去好些日子。府中關于她“不祥”的流言,雖說并未就此停歇,卻也沒了之前那般明目張膽,不敢再輕易傳至她眼前。太夫人那邊,亦是毫無動靜,仿若已然默認了她這般“靜養”的狀態。然而,這種死寂般的沉靜,絕非真正的安寧,倒更像是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又似獵手在暗處緊緊審視著獵物,耐心等待下一次致命撲擊的時刻。
她下意識地攏了攏衣袖,指尖不經意觸碰到那支冰涼的青玉簪。如今,這支簪子被她日日簪在發間,它早已不只是一份念想,更成了一種無聲卻堅定的宣誓——宣告著真正的沈靜姝,正于這具看似羸弱的皮囊之下,緩緩蘇醒,重煥生機。
“夫人,您怎么站在風口里啦?”春雨端著藥碗匆匆走來,瞧見這一幕,趕忙快步上前,語氣中滿是真切的擔憂,“您這身子才剛見好一些,可再也經不起折騰啦?!?/p>
沈靜姝緩緩回眸,嘴角勾起一抹淺淺笑意。這笑容里,褪去了最初的驚惶與麻木,染上了一絲旁人難以捉摸的沉靜,恰似湖面上剛結的薄冰,看似平靜無波,底下卻涌動著暗潮?!罢仗芍?,骨頭都快散架咯。你瞧那梅花,不也正頂著寒風,準備綻放了么?人總不能比花兒還嬌弱吧。”
春雨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微微一怔。不知為何,她忽然覺得,夫人說話時的神態和語氣,似乎有了些微妙變化。可具體是哪里不一樣,她又實在說不上來,只感覺那平靜目光之下,藏著些讓人心生慌亂的深意。她也不敢多問,只得趕忙將藥碗遞上前:“藥剛熬好,正熱乎著呢,夫人快趁熱喝了吧?!?/p>
沈靜姝伸手接過藥碗,黑褐色的藥汁中倒映出她沉靜的眉眼。她并未立刻喝下,而是仿若不經意般問道:“昨日聽秋紋說,庫房那邊前些日子打發走了一個老婆子?”
春雨心中猛地“咯噔”一下,忙垂著眼簾應道:“是……說是年紀大了,人也糊涂了,弄丟了東西,管事嬤嬤便向上頭稟明了情況,把她打發回家養老去了?!彼卮鸬脴O為謹慎,對究竟丟了何物只字不提。
“哦?”沈靜姝用碗蓋輕輕撥弄著藥沫,長長的睫毛低垂,巧妙地掩蓋住眼底一閃而過的銳利光芒,“庫房可是重地,竟也能丟東西?你可知道丟的是什么稀罕物件,值得把人攆走?”
“這……奴婢實在不太清楚,”春雨的頭垂得更低了,“只聽說丟的是些陳年舊物,也不是什么要緊東西。”
“無關緊要……”沈靜姝輕聲重復著,唇角微微彎起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那神情,似是嘲弄,又似早已了然于心。她也不再繼續追問,仰頭便將湯藥一飲而盡??酀奈兜浪查g彌漫整個口腔,可她連眉頭都未曾皺一下,仿佛咽下的不過是最尋常的清水。
將空碗遞回給春雨,她語氣平淡地吩咐道:“去把秋紋叫來,陪我在院里走走?!?/p>
春雨應了一聲,趕忙退下。沒過多久,秋紋便滿臉笑意地來了,身上還穿著那日沈靜姝賞的杭綢新襖,鮮亮的顏色襯得她整個人都精氣神十足。
“夫人,您今日氣色可真好!是不是身子大好了呀?”秋紋嘴甜得很,得了實惠后,對沈靜姝愈發殷勤。
“在屋里悶久了,想出來隨便走走?!鄙蜢o姝神色淡淡地說道,目光在她身上的新襖上輕輕掃過,“這料子穿著還合身吧?”
“合身!太合身了!多謝夫人賞賜!”秋紋笑得眉眼彎彎,忙不迭地表達著自己的忠心,“夫人您想去哪兒走走呀?奴婢扶著您!雖說咱們這靜心苑地方不大,可角角落落都收拾得干凈敞亮著呢!”
“就去那邊梅樹下看看吧。”沈靜姝抬手,指向墻角那株老梅。
主仆二人緩緩朝著梅樹走去。寒梅獨立,暗香已在悄然間微微蘊散。沈靜姝停下腳步,仰頭凝視著那一個個飽滿得似乎下一秒就要綻放的花苞,若有所思。
“這梅花可真頑強,”她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說給秋紋聽,“無人照料,卻也能自個兒活出這般精神勁兒來?!?/p>
秋紋順著她的話頭,笑著應和道:“可不是嘛!這老梅可有好些年頭了,聽說還是先太夫人親手種下的呢!平日里都沒人特意管它,可年年冬天,它自個兒就開得熱熱鬧鬧的,那香氣能飄出老遠老遠呢!”
先太夫人?蕭煜的祖母?
沈靜姝心中不禁微微一動。原來,這竟是一棵大有來歷的樹。
她佯裝隨意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撫過粗糙的樹干,真切地感受著那歷經無數風霜的滄桑質感。“既是先太夫人所植,更該好好照料才是。你平日里常在外面走動,可知道府里的花木平日里都是由誰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