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正寺的銅鈴在夜風里懸著死寂。階前積著半寸未掃的落葉,檐角獸吻吞著殘月光,這座平日里只聞筆墨翻動、不見人語喧嘩的清冷衙門,本應是朝局震蕩中的孤島。直到三輛蒙著黑布的馬車碾過巷尾青石板,車輪與地面摩擦的輕響,竟成了打破沉寂的第一聲驚雷。
秦岳的靴底踩碎階前枯葉時,星寰軍銳士已如鬼魅般封死了四扇角門。他們身著洗得發白的布衣,腰間卻別著鎏金令牌——星閣與帝璽的紋路在暗夜里泛著冷光,抵住值守小吏咽喉時,連對方喉間的吞咽聲都壓得極低?!胺钪疾闄n,擅動者,按謀逆論處?!鼻卦赖穆曇艄畾猓纂锌p隙里殘留的夜露滴在青磚上,暈開極小的濕痕。值夜的老吏剛揉開惺忪睡眼,便被銳士按在案前,指尖連碰響簽的機會都沒有。
蕭逸塵踏著月光踏入檔案庫時,袖中的星盤已泛起微芒。他依據素絹上的光點坐標,指尖凝出細碎星輝——那光芒并非直射,而是如細密的銀雨,順著地磚的紋路滲進去,掠過積灰的檔案柜時,連紙頁間蟄伏的蠹蟲都未驚動。兩個時辰里,只有星輝流淌的輕響,與銅壺滴漏的滴答聲在空殿里糾纏。直到星力掃過檔案庫后方那間堆滿廢棄公案的偏殿,袖中星盤突然發出蜂鳴,指針“咔嗒”一聲釘死在正南方向,尾端的銀穗都在顫。
“動手?!笔捯輭m聲音未動,指尖已指向墻角那堆蒙著蛛網的雜物。
銳士們移開斷腿公案時,塵土嗆得人皺眉,卻無一人咳嗽。青黑地磚與別處并無二致,甚至邊緣還缺了一角,可當蕭逸塵的星輝落在磚面,那缺口竟泛起水波般的漣漪。他足尖點地,三道玄奧符文順著靴底印在磚上,符文亮起的瞬間,地磚無聲下陷,露出僅容一人躬身的黝黑入口。冷風裹挾著陳腐紙味與鐵銹氣沖出來,吹得蕭逸塵鬢發微揚——那鐵銹氣里,還藏著一絲極淡的、類似北境星舟殘骸的幽冷。
“黑曜石暗室?!鼻卦腊丛趧Ρ系氖志o了緊,目光掃過入口邊緣的刻痕,“是前朝禁術里的‘鎖靈砌法’。”
留十名銳士在外圍布下星羅陣,蕭逸塵與秦岳各執一盞星紋燈拾級而下。燈盞發出的不是明火,而是淡青色的冷光,照在四壁的黑曜石上,竟被硬生生彈回,連影子都顯得支離破碎。暗室不大,卻擺滿了同樣材質的架子,玉簡與卷宗在冷光下泛著死寂的灰,唯有最深處的玉石祭臺,在一片沉黑中透著溫潤的白。
蕭逸塵隨手抽出一卷卷宗,牛皮封面一觸即碎。展開的麻紙泛黃發脆,上面用朱砂記錄著成平三年,某位郡王私贈邊將“玄鐵三千斤”的密賬,墨跡旁還印著半個帶血的指印——那血色雖已發黑,卻仍能看出當時按印者的急切。再抽兩卷,一卷是某勛貴強占民女的供詞,畫押處的指節紋路清晰可辨;另一卷竟是致仕太傅與廢太子的私信,字里行間全是“待時而動”的暗語。時間從成平初年跨至景興三年,整整四十年,帝國朝堂的陰私,竟全被封存在這地下暗室里。
“是廢帝的‘挾臣庫’。”秦岳的劍穗在冷光里晃,語氣淬著冰,“這些東西拋出去,半朝官員都要人頭落地。”
蕭逸塵卻已越過架子,目光死死釘在祭臺上。那枚幽藍色碎片臥在白玉臺座中央,約莫嬰兒拳頭大小,邊緣帶著不規則的鋸齒,內部的星云流轉得極慢,像被凍住的銀河。星力掃過的剎那,碎片突然發出極輕的嗡鳴,與他袖中星盤形成共振。正是這股力量——比北境碎片更凝練,卻也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滯澀,像是蒙著層薄灰的星辰。
他上前半步,突然頓住。星紋燈的冷光里,祭臺四周的地磚上隱現著淡紅色紋路,那是“蝕神陣”的痕跡,一旦觸及碎片,便會引動精神力反噬,輕則瘋癲,重則神魂俱裂。蕭逸塵指尖凝出星輝,在空中畫了個逆時針符印,每一筆落下,地磚上的紅紋便淡去一分。三次符印流轉后,他才取出星紋錦布——那布料織著北斗七星的紋路,觸到碎片時,錦布瞬間亮起,將碎片穩穩裹住。
入手溫涼,一股星辰之力順著指尖爬上來,沿著經脈淌向眉心。蕭逸塵連日緊繃的精神陡然一松,連眼底的紅血絲都淡了些。“找到了。”他將碎片塞進貼身香囊,轉身時目光掃過角落,“這些卷宗……”
“我親自封運。”秦岳立刻接口,“星寰軍押送,直接入星閣密庫,鑰匙送陛下親掌。”
就在蕭逸塵抬腳要走時,懷中碎片突然輕顫了一下。不是共振的嗡鳴,是帶著節律的悸動,像心臟在輕跳。他猛地回頭,看向暗室西北角那個半開的黑曜石匣子——匣子上蒙著薄塵,里面只放著三封尋常信函,封泥都是最普通的青土??僧斔焓秩ツ?,碎片的悸動突然變急,錦布都微微發燙。
信紙粗糙,字跡娟秀,寫的全是“寒梅已開,盼君一賞”之類的閑語,落款分別是“柳氏”“蘇郎”“云客”。蕭逸塵將星輝注入紙頁,淡青色光芒滲透麻紙的瞬間,幾行淡金色字跡緩緩浮現,像被喚醒的毒蛇:“觀星之目蝕心,需擇‘玉脈’宗室,以怨為引,以情為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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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脈”是皇室旁支的別稱。蕭逸塵的指尖猛地攥緊,信紙被掐出褶皺。后面的字跡更令人心驚:“李少卿掌宗正寺檔,可借‘查譜’之名辨玉脈,種‘怨種’……待潛鱗出水,內外皆應?!?/p>
潛鱗!李謹言!
“秦岳!”蕭逸塵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立刻去拿李謹言!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秦岳的靴子在地磚上踏出重響,剛沖上地面,就撞見守在值房外的銳士臉色發白?!皩④?,李少卿……”
值房的窗戶大開著,夜風卷著紙頁亂飛。桌上的青瓷茶杯還溫著,茶沫子凝在邊緣,顯然主人離開不過一炷香。秦岳的劍“嗆啷”出鞘,劈開床底暗格——里面空無一物,只有半張碎裂的符紙,上面畫著殘缺的傳送陣紋路,邊緣還冒著極淡的星力余煙。
“是‘短距星符’!”秦岳一腳踹翻桌案,“封鎖四門!搜!就算挖遍帝都,也要把他找出來!”
星寰軍的火把瞬間照亮了宗正寺的夜空,可搜遍整條街巷,連李謹言的影子都沒見著。只有后院墻角的草葉上,沾著一點星符燃燒后的灰燼,被夜風一吹,便散得無影無蹤。
蕭逸塵站在暗室里,捏著那三封信函,指節泛白。碎片的悸動已經平息,卻像一根針,扎在他心頭——李謹言能提前逃脫,說明暗室的動靜早被人傳了出去。這地下暗室里的卷宗,恐怕不只是挾制朝臣的工具,更是“潛鱗計劃”篩選目標的名單。
他帶著碎片與信函趕回乾元殿時,沈靜姝正倚在引枕上,指尖摩挲著璃龍佩。燭火里,她的臉蒼白得像紙,可眼神卻亮得驚人。聽完稟報,她沒有發怒,只是接過信函,指尖劃過“觀星之目”四個字,突然輕笑一聲,那笑聲里帶著徹骨的冷。
“我當是誰在背后動手腳?!彼龑⑿藕旁跔T火旁,看著火舌舔舐信紙邊緣,“廢帝的余黨,倒比我想的更有耐心。”
蕭逸塵呈上碎片,沈靜姝的指尖剛觸到錦布,碎片突然亮起,與她眉心的暗金紋路形成呼應。體內的古神核心不再躁動,那股蝕骨的黑暗之力,竟又退了兩分?!啊疂擏[’逃了也好?!彼﹃槠吘?,眸光深不見底,“一條魚跑了,才能引出眾魚?!?/p>
她將碎片放在璃龍佩旁,兩者同時亮起,暗金色與幽藍色的光芒纏在一起,像兩條交頸的龍?!八槠芨袘酵}之物,李謹言身上,定然還有其他線索。”沈靜姝抬眼看向蕭逸塵,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傳旨,宗正寺暫由星閣接管,所有宗室譜牒重新核查——我倒要看看,廢帝在宗室里,到底種了多少‘怨種’。”
燭火搖曳中,碎片里的星云流轉得快了些。乾元殿的銅壺滴漏依舊滴答,可帝國的暗流,已因這枚碎片的現世,與那條逃脫的“潛鱗”,變得愈發洶涌。蕭逸塵退出去時,正撞見秦岳帶著人歸來,臉上滿是懊惱。兩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凝重——這場清理門戶的博弈,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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