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余暉在捷報里燒了近一月。東市的孩童踩著秋陽放起星紋紙鳶,紙鳶尾巴掃過的墻面上,星髓礦脈復(fù)蘇的捷報墨跡未干——東境那幾處沉寂的礦點已透出淡金微光,連巡城兵甲上的銹跡,都似被這暖意烘得淺了些。朝政流水般順暢,邊關(guān)傳回來的軍報里,連異獸出沒的頻率都降了三成。深秋的風(fēng)卷著槐葉穿過街巷,竟真帶了幾分春日的溫軟。
可乾元殿的梁柱間,始終凝著層化不開的冷。
沈靜姝的指尖剛觸到脈門,便猛地縮回——星元剛?cè)虢?jīng)脈,就像碎玻璃碴刮過琉璃盞,尖銳的痛感順著手臂竄上后頸。她歪靠在鋪著鹿絨的軟榻上,錦被下的脊背繃得發(fā)直,額角沁出的冷汗順著鬢角滑進(jìn)衣領(lǐng),涼得像冰。落星澤那一戰(zhàn),古神意志的反噬不是裂骨之痛,是蝕骨的潮——神魂被撕成碎片又勉強(qiáng)粘合,每一次呼吸都能感覺到那縷寂滅烙印在胸腔里搏動,時而發(fā)燙如燒紅的鐵,時而冰寒似深潭水。
昨夜又夢到了虛無。夢里沒有星辰,沒有帝國,只有無邊無際的灰霧,霧里有無數(shù)細(xì)碎的聲音在勸她:“睡吧,睡了就不痛了。”她咬著唇醒來時,齒間全是血腥味,小臂上的灰紋又深了半分,像墨汁滲進(jìn)宣紙。
朝臣們只當(dāng)陛下在閉關(guān)養(yǎng)傷,奏折堆到殿門也無人敢催。他們看不見沈靜姝每日清晨對著銅鏡,用星元一點點熨帖經(jīng)脈裂痕的模樣,更不知道她每一次決斷,都要先壓下那股想沉入虛無的倦意——那是寂滅烙印最陰險的誘惑。
比身體的拉鋸更磨人的,是沈曦的沉睡。
小家伙蜷在鋪著星絨的搖籃里,睫毛垂著淡淡的光暈,眉心的暗金紋路像被晨霧裹著的星核,每一次流轉(zhuǎn)都與乾元殿地底的龍脈共振。地磚上的龍紋會隨著她的呼吸微微發(fā)亮,連殿角銅鶴燈里的燭火,都比別處燒得更穩(wěn)。星閣長老們圍著搖籃推演了七日,最終只遞上“璞玉蘊光,靜待天成”的奏報,沒人敢說清這“天成”要等多久。
沈靜姝每日都會把女兒抱進(jìn)懷里,下巴抵著她柔軟的發(fā)頂。“曦兒你看,東境的星髓又亮了。”“秦將軍練出了能劈開異獸骨甲的軍隊。”“昨日乳母說,你之前種的那盆星蘭開花了。”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手指撫過女兒溫?zé)岬哪橆a,總盼著能觸到一絲顫動,哪怕只是睫毛的微顫。可小家伙的呼吸始終平穩(wěn),像浸在溫水中的玉。
平靜終究是層薄冰。
這日午后,沈靜姝正用指尖蘸著星髓露,嘗試以最溫和的方式滋養(yǎng)經(jīng)脈,忽然渾身一僵——神魂像被浸了冰水的蛛絲纏上,無數(shù)細(xì)密的尖刺扎進(jìn)來,不是劇痛,是黏膩的陰冷,像霉斑悄悄爬上靈臺。
她霍然睜眼,殿外秋陽正好,侍立的宮女垂著首,連呼吸都輕得聽不見。槐葉落在窗欞上,影子晃得人眼暈。
是烙印作祟?還是經(jīng)脈又裂了?
她閉著眼凝神,那刺痛感非但沒散,反而越發(fā)清晰——不是來自某一處,是彌漫在空氣里的,像無數(shù)看不見的孢子,順著呼吸往神魂里鉆。就像……就像沙漠里的細(xì)沙,悄無聲息地鉆進(jìn)衣縫,等察覺時已磨破了皮膚。
“來人。”她開口時,嗓子里像卡著沙。
心腹女官應(yīng)聲而入,玄色宮裝襯得臉色發(fā)白——她總說陛下身上的寒氣,比殿里的陰沉木還重。
“今日宮里……有異樣嗎?”沈靜姝盯著她的眼睛,“比如奇怪的聲音,或是……誰做了怪夢?”那孢子般的刺痛,讓她想起落星澤的精神污染,卻比那更碎,更隱蔽。
女官蹙眉想了半晌,搖頭時耳墜輕晃:“回陛下,各處都安穩(wěn)。只是……今早去尚儀局時,聽見幾個小宮女哼歌,調(diào)子怪得很,聽得人指尖發(fā)涼。”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奴婢喝止了她們,問是什么曲子,只說昨夜夢里聽來的。”
“歌詞呢?”沈靜姝的指尖猛地攥緊了錦被。
“含糊得很,”女官努力回憶,眉頭皺成疙瘩,“好像是‘星星眨呀眨,掉進(jìn)泥巴洼’,還有……‘月亮彎彎,照不亮我家’,最后一句是‘睡吧睡吧,夢里什么都有啦’。”
沈靜姝的心臟像被一只冷手攥住。
星星墜泥,月失光華,引誘人沉眠——這哪里是童謠,是勾魂的蠱!
“立刻封宮!”她猛地起身,經(jīng)脈的劇痛讓她踉蹌了一下,“所有接觸過這曲子的人,全關(guān)進(jìn)星紋囚室!尤其是孩子!查!查清楚這曲子是從哪個夢里鉆出來的!”
女官嚇得臉色慘白,連叩三個頭才退出去,靴底蹭過門檻時發(fā)出的聲響,像繃斷的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