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官的狼毫在宣紙上凝住墨團(tuán),林氏覆滅的余波終成“秋狩之變,逆黨伏誅”八字,筆尖滴落的墨珠砸在殘卷上,暈開的形狀竟像枚破碎的星紋。朝臣們上朝時袖口擦過丹陛的聲響愈發(fā)輕緩,唯有撫摸肘后舊疤時指尖的顫抖藏不住——那是當(dāng)初跪伏午門請罪時,被階前石棱磨出的傷痕。新政的風(fēng)卻吹得愈發(fā)順暢:北地的寒潮卷著碎雪剛過長城,星政院的地脈儀已引動星元融冰,官道旁的星紋燈次第亮起,暖光里連乞丐都敢接過驛卒遞來的熱餅;漕運的星帆在運河上連成銀帶,新上任的郎中站在船頭,將蓋著鎏金星印的賬冊拋進(jìn)火盆,灰燼飄落在水面,竟引得魚群爭食帶星力的余溫。
唯有乾元殿的星紋地磚,總在無人時泛著極淡的寒。
沈靜姝指尖劃過“星紋共鳴器”的奏報,宣紙上燙金的星軌紋路被她掌心的寒意凝出白霜。膝頭的沈曦正用小胖手去夠那跳動的霜花,肉乎乎的指尖剛觸到紙面,奏報上的星紋竟驟然亮起,幽藍(lán)的光順著她的指縫爬上去,在她腕間繞成圈,引得小家伙咯咯直笑。周歲的帝女已長開了眉眼,睫毛像沾了星粉,笑起來時眼角彎成月牙,連殿角銅鶴燈的火焰都跟著顫——可沈靜姝每次想伸手抱她,胸口的寂滅烙印就會發(fā)燙,燙得她只能將手縮回暖袖,任由女兒揪著她的玄色衣擺晃悠。
“娘親……亮……”曦兒把奏報往她面前推,掌心的星輝蹭在宣紙上,將“量產(chǎn)”二字染成了淡藍(lán)。
沈靜姝喉間發(fā)緊,指尖無意識地?fù)钢附堑男撬枋?。三個月前觀星臺的畫面又撞進(jìn)靈臺:北風(fēng)卷著她的披風(fēng)掃過青銅觀星儀,她的目光剛觸到碎星帶那片墨色空域,懷里的小家伙突然攥緊她的衣襟,軟糯的聲音裹著冰碴:“餓……那里……”當(dāng)時觀星儀的指針瘋狂打轉(zhuǎn),銅制的星軌刻度竟被無形的力量捏出凹陷,連風(fēng)里都飄著碎星帶特有的、帶著寂滅味的塵埃。更讓她心驚的是上周蕭逸塵的稟報——星政院試驗場的星骸晶體剛激發(fā)波動,正在玩星紋積木的曦兒突然僵住,瞳孔里映出三里外的火光,小手朝著試驗場方向虛抓,指縫漏下的星輝竟在空中凝成細(xì)小的星骸碎片。
殿角的星砂漏又空了一罐。沈靜姝深夜獨坐星閣,指尖劃過堆疊的獸皮卷,那些刻著上古星文的卷宗在她掌心泛出灰光,“先天星體”“規(guī)則親和”的字跡旁,布滿了前朝星師的血痕批注。最底層的殘卷突然發(fā)出刺啦輕響,她掀開一看,泛黃的獸皮上用朱砂畫著枚紋路——竟與曦兒那日指向碎星帶時,指尖無意間凝出的圖案有七分相似,旁注的“歸墟之契,噬星為糧”八字,被歲月浸得發(fā)黑,像干涸的血。
“陛下,星閣古籍庫已搜遍,僅得此殘卷?!笔捯輭m的聲音帶著疲憊,托盤里的青銅鎮(zhèn)紙壓著半片龜甲,上面的卜辭被星力蝕得模糊,“星師說……這紋路像是上古神紋的殘片,尋常人根本無法駕馭。”
沈靜姝的指腹撫過龜甲的裂紋,歸墟的寒意順著指尖爬進(jìn)靈臺,與那枚黑色烙印撞出火花。她忽然想起曦兒周歲宴上,蘇瑾遞來的長命鎖剛碰到孩子皮膚,就化作了星屑——那鎖是用隕鐵所鑄,本該能鎮(zhèn)住邪祟,卻成了女兒無意識間吞噬的“食糧”。
三更梆子敲碎乾元殿的寂靜時,沈靜姝剛壓下烙印的反噬,嘴角的血珠滴在星髓石地面,瞬間凝成帶星紋的冰晶。她扶著墻走到搖籃邊,曦兒的呼吸輕得像星蝶振翅,周身的星輝柔和得能融雪,可沈靜姝總覺那片暖光下藏著暗涌,像碎星帶表面的靜謐星云,底下全是吞噬一切的渦流。
異變就在此刻炸響。
曦兒周身的星輝突然掀起巨浪,不是平日流轉(zhuǎn)的柔光,倒像被歸墟颶風(fēng)攪動的星海,一圈圈幽藍(lán)漣漪撞在殿柱上,竟震得盤龍浮雕簌簌掉灰。那些漣漪穿透殿墻時,星政院的地脈儀同時發(fā)出尖鳴,遠(yuǎn)在北地的觀星臺突然亮起紅光——乾元殿的星輝已順著地脈蔓延千里,在星圖上燒出條銀帶。
更讓沈靜姝魂飛魄散的是曦兒的眉心。
一點暗金從皮膚下透出來,像埋在暖玉里的星核,隨著星輝波動緩緩舒展。那紋路竟與星閣殘卷上的圖案完全重合:九條細(xì)如發(fā)絲的星軌交織成環(huán),環(huán)心是枚微縮的碎星帶,每一道線條都泛著比歸墟更冷的光,卻又透著星辰本源的威嚴(yán)。沈靜姝的靈臺猛地劇痛,她清晰地感覺到,碎星帶深處的“寂滅之眼”驟然睜開,一股比冰封三萬里更冷的意志穿過星海,像探照燈般釘在乾元殿——那意志里藏著探究,更藏著近乎貪婪的躁動,與當(dāng)年星胎在她腹中感應(yīng)到的織網(wǎng)者氣息,同出一源卻更顯古老。
“曦兒!”
她撲過去的手被星輝漣漪彈開,掌心火辣辣地疼,歸墟印全力運轉(zhuǎn),淡青光芒撞在漣漪上,竟被瞬間吞噬。搖籃里的小家伙睡得依舊安穩(wěn),眉心的暗金紋路卻開始旋轉(zhuǎn),每轉(zhuǎn)一圈,殿外的星風(fēng)就更烈一分,乾元殿的星圖壁突然亮起,所有星軌都朝著碎星帶的方向偏轉(zhuǎn),連帝星的位置都偏移了半分。
沈靜姝的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星寰法則順著血脈蔓延,試圖纏住那道與寂滅之眼相連的紋路。可就在她的力量即將觸碰到暗金的剎那,紋路突然定格——九條星軌精準(zhǔn)對齊,碎星帶圖案凝實如烙印,連最細(xì)的線條都清晰得仿佛刻在骨頭上。
星輝漣漪瞬間退去,殿外的星風(fēng)戛然而止,寂滅之眼的注視像被斬斷的絲線般消失。曦兒翻了個身,小拳頭砸在搖籃邊緣,砸出細(xì)碎的星屑,眉心的暗金紋路淡成幾乎看不見的影子,只在月光下泛著極淡的光。
沈靜姝踉蹌著扶住搖籃,膝蓋撞在星髓石上沒覺出疼。她伸出手,指尖懸在女兒眉心上方三寸,不敢觸碰——那枚紋路下藏著的力量,比林氏謀逆的刀更鋒利,比歸墟的寒更刺骨,是她這個帝王根本無法掌控的變數(shù)。
史官的墨又凝住了。當(dāng)朝臣們?yōu)楸钡刎S收的奏報叩拜時,乾元殿的星圖壁上,帝星旁多了枚暗金小點,星軌從這里開始扭曲,像被無形的手掰向深淵。沈靜姝站在壁前,玄色披風(fēng)掃過滿地古籍殘卷,掌心的血珠滴在“歸墟之契”的字跡上,竟被瞬間吸收,殘卷發(fā)出細(xì)碎的輕響,像是某種古老的回應(yīng)。
她緩緩握緊拳,指甲嵌進(jìn)肉里的痛感讓靈臺更清醒。殿外傳來曦兒的笑聲,混著蘇瑾搖撥浪鼓的聲響,甜得能化掉世間所有寒意。沈靜姝轉(zhuǎn)身時,眼底的暗已深如碎星帶,歸墟印在掌心亮起淡青光,與曦兒眉心的暗金遙相呼應(yīng)——哪怕這孩子是深淵的入口,哪怕星軌終將墜向寂滅,她也要用這雙帝王手,在混沌里為女兒撐出一片星天。
星砂漏又開始流淌,落下的星砂在地面堆成小小的山。沈靜姝走到搖籃邊,看著女兒抓著星紋積木往嘴里塞,忽然輕輕笑了,指尖劃過搖籃邊緣的星鎖禁制,將自己的星力與歸墟寒氣一同注入:“曦兒不怕,娘親在。”
窗外的星軌還在偏轉(zhuǎn),可乾元殿里,帝王的體溫正透過禁制,一點點滲進(jìn)那團(tuán)暖軟的小身子里。暗金紋路在曦兒眉心微亮,竟與沈靜姝掌心的烙印同時顫了顫,像兩枚跨越宿命的星章,在寂靜中輕輕叩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