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殿的燈火總比別處亮得更久些。
鎏金燈盞懸在藻井之下,數(shù)十盞連綴成一片暖黃的星海,光暈漫過盤龍柱上鏨刻的鱗甲,在金磚地面投下細碎的、晃動的影。殿內(nèi)靜得反常——靜到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在空曠里打了個轉,再輕輕落回耳畔;靜到窗外的夜風掠過飛檐,卷著檐角銅鈴的余響,都像隔了層厚厚的云錦,模糊得只剩一絲輕顫。唯有殿角那座青銅更漏,還在固執(zhí)地計數(shù)著時光,水珠從雕紋的竹管里墜下,“嗒——”地一聲砸在積年的銅銹上,又彈開,余音在殿角繞了半圈,才悄沒聲息地散進空氣里。
沈靜姝站在星圖壁前,云錦裙擺掃過金磚,帶起一縷極輕的聲響,很快便被殿內(nèi)的寂靜吞沒。這面星圖是用昆侖寒玉雕成的,壁面涼得沁人,指尖落上去時,能清晰觸到上面鑲嵌的星子——帝國疆域是暖金色的赤金砂,已清理干凈的節(jié)點綴著瑩白的夜光石,唯有那片“碎星帶”,是用墨玉摻了玄鐵碎屑雕成,摸上去不僅涼,還帶著細微的、不規(guī)則的凹凸,像凝固的漩渦,又像未愈的傷疤。
她的指尖從鎏金的疆域上劃過,掠過那些瑩白的節(jié)點時,動作放得極輕,仿佛怕驚擾了沉睡的星辰。直到指尖落在那片墨黑的區(qū)域,才驟然頓住,指腹按壓下去,力道重得讓寒玉壁發(fā)出一絲幾不可聞的嗡鳴。
沒有絲毫遲疑。
殿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是蕭逸塵、內(nèi)閣首輔周硯,還有戶部尚書林岳。周硯是三朝老臣,手指習慣性地捻著腰間的翡翠朝珠,珠串碰撞的“嗒嗒”聲在殿外便低了下去,顯然是怕擾了陛下;林岳出身寒門,雖已身居高位,袖口仍磨得有些毛邊,走路時脊背挺得筆直,卻下意識地落后周硯半步;蕭逸塵一身玄色勁裝,腰間佩著那柄“碎星”劍,劍鞘上的紋飾在燈火下泛著冷光,他走在最后,目光始終落在沈靜姝的背影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陛下。”三人躬身行禮,聲音壓得極低。
沈靜姝轉過身,手里端著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茶盞是汝窯的天青色,釉面上的冰裂紋在燈火下若隱若現(xiàn)。她沒讓他們起身,只是指尖在茶盞邊緣輕輕劃著,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像落在實處:“朕需離京一段時日,去參悟星寰法則的深層奧秘。這段日子,朝政便交予內(nèi)閣與星政院協(xié)同處理,遇著不決的事,密奏送進皇家星臺,朕自會感知。”
話音落時,殿內(nèi)的寂靜又深了幾分。周硯捻著朝珠的手指頓了頓,翡翠珠子卡在指縫里,他卻沒察覺;林岳的喉結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陛下剛誕下曦公主不足月,龍體尚未完全復原,朝局雖定,卻仍有暗流,此時“閉關”,實在太過突兀。可他們抬眼時,撞進沈靜姝的目光里——她的眼神很平靜,像深冬的湖面,不起一絲波瀾,可眼底深處卻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像寒玉雕成的星圖壁,涼而堅硬,沒人敢再多問一個字。
“臣等遵旨。”三人再次躬身,聲音比剛才更沉了些。蕭逸塵起身時,悄悄抬眼,見沈靜姝正垂眸看著茶盞里的茶葉,葉片在水中緩緩舒展,她的側臉在燈火下顯得有些柔和,可那柔和里,卻透著一股決絕的孤意。
等三人退下,乾元殿的光線暗了些——沈靜姝讓人熄了一半的燈盞,只留了殿心和偏室的兩盞。偏室里更暗,只有一盞孤燈懸在梁上,燈光昏黃,勉強照清案上的密令。暗衛(wèi)統(tǒng)領“影”就站在案前,玄色的面罩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漆黑的眼睛,像浸在墨里的石子;永寧侯舊部將領秦蒼站在他身側,穿著普通的常服,手上的老繭卻藏不住——那是常年握刀、握槍磨出來的,指關節(jié)上還有一道淺疤,是當年跟著永寧侯征戰(zhàn)時留下的。
“密令在此。”沈靜姝將一卷用龍紋錦緞裹著的密令推過去,指尖在錦緞上頓了頓,“調(diào)動皇城禁衛(wèi)一部,再加北疆精銳三千,核心任務只有一個——護曦公主周全。哪怕……哪怕犧牲所有,也不能讓她受半分傷。”
影的眼睛動了動,接過密令時,指尖觸到沈靜姝的指腹,只覺那指尖涼得像寒玉。秦蒼的聲音有些沙啞:“陛下放心,末將便是拼了這條命,也絕不會讓曦公主出事。”他說這話時,手不自覺地攥緊了,指節(jié)泛白——永寧侯當年便是為了護先帝而死,如今護他的女兒,是他的宿命。
沈靜姝點了點頭,又抬手召來星政院的院正:“乾元殿的防護陣法,提至最高等級。所有近侍曦公主的乳母、宮人,再查三遍——家世、過往、甚至近半年的言行,一絲一毫都不能漏。”
院正躬身應下,退出去時,腳步飛快——他知道,陛下這般謹慎,定是要去做極危險的事。
等偏室里的人都走光,沈靜姝才松了口氣。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觸到一點涼意,才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額角已沁出了細汗。殿外的更漏又“嗒”了一聲,這次她聽得格外清楚——像是在提醒她,時間不多了。
內(nèi)殿的門簾是用鮫綃做的,淺粉色,繡著纏枝蓮紋,沈靜姝掀簾時,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里面沒有點燈,只有一縷淡淡的星輝從窗外透進來,落在搖籃上。搖籃是用沉香木做的,雕著小小的星辰圖案,搖繩上掛著幾個銀鈴,此刻安安靜靜的,沒有一絲聲響。
沈曦睡熟了。
小小的身子蜷縮在錦被里,錦被是天藍色的,繡著白色的云朵,襯得她的皮膚像上好的羊脂玉。她的呼吸很輕,帶著淡淡的乳脂香,混著星輝的清冽,飄在空氣里,勾得沈靜姝的心都軟了。她似乎夢到了什么開心的事,唇角微微上揚,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像兩朵小小的花苞,藏在柔軟的臉頰上。
沈靜姝慢慢蹲下身,視線與搖籃齊平。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拂過女兒的額發(fā)——頭發(fā)很軟,像絨毛,貼在額頭上,帶著暖暖的溫度。心口突然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酸意順著喉嚨往上涌,眼眶瞬間就熱了。她趕緊眨了眨眼,把眼淚逼回去——不能哭,若是哭了,驚醒了曦兒,她怕自己就走不了了。
她俯下身,極輕極輕地在女兒的額頭上印下一個吻。唇瓣觸到那片溫熱的肌膚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曦兒的心跳——小小的,卻很有力,像一顆正在生長的星辰。奶香混著星輝的味道,鉆進她的鼻腔里,讓她想起曦兒剛出生時的樣子——那么小,皺巴巴的,像一只小貓,她甚至不敢抱,怕自己力氣太大,弄疼了她。
這一去,碎星帶兇險未知,古神的老巢更是絕地。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來,更不敢想,若是自己回不來,這個身負星鑰秘密、沒了母親庇護的孩子,會面臨怎樣的風雨。那些潛藏在暗處的勢力,那些對星鑰虎視眈眈的人,會不會像餓狼一樣撲上來,把她撕碎?
“曦兒……”她低聲喚著,聲音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像被風吹得晃了晃的銀鈴,“等母親回來。母親一定……一定回來陪你。”
話音剛落,睡夢中的沈曦突然動了動。她的小手從錦被里伸出來,小小的手指張開,像在抓什么。然后,那只暖暖的、軟乎乎的小手,精準地抓住了沈靜姝垂落在頰邊的一縷烏發(fā)。
沈靜姝的身子僵住了。
那縷頭發(fā)被抓得很緊,小小的拳頭攥著,指甲蓋是粉粉的,透著淡淡的粉色。她能感覺到女兒掌心的溫度,能感覺到那小小的力道——不是故意的,只是睡夢中的本能,卻像一根線,牢牢地拴住了她的心。
她沒有動,任由女兒抓著。目光貪婪地落在女兒的睡顏上——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小的扇子,蓋在眼瞼上,鼻翼輕輕翕動,唇角的梨渦還沒散去。她要把這一刻刻進靈魂里,記清楚女兒的樣子,記清楚這份溫暖,這樣哪怕在最深的黑暗里,也能有支撐下去的勇氣。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的更漏又響了幾聲。沈靜姝知道,不能再等了。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輕輕撥開女兒的小拳頭,一點一點地,把那縷烏發(fā)從她掌心抽出來。動作慢得像在拆解一件易碎的珍寶,生怕弄醒了她。
最后,她又為女兒掖了掖被角,確保錦被裹住了她小小的身子,才緩緩站起身。轉身時,她抬手抹了下眼角——沒有淚,只有一點濕意,很快便被夜風吹干。剛才眼底的柔軟和酸楚,盡數(shù)被一層冰封的堅定取代,像寒玉雕成的星圖壁,再看不出半分波瀾。
夜色像一塊厚重的墨色錦緞,裹住了整個皇城。星子在天幕上閃爍,星軌無聲地流轉,像是在默默注視著即將發(fā)生的一切。
皇城西北角的偏殿,平日里極少有人踏足。殿門緊閉,門楣上的漆皮已經(jīng)有些剝落,看起來毫不起眼。可殿內(nèi),卻藏著帝國最隱秘的傳送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