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像浸了冰水的棉線,拉得又慢又沉。
宣政殿偏殿的龍涎香燒得正旺,煙柱凝在半空,直挺挺的,沒半點晃,卻驅不散殿里的悶——那悶是從人骨頭里滲出來的,裹著慌,繞著怨,連空氣都稠得像漿糊。康王坐在紫檀椅上,指尖敲著扶手,一開始還按節奏,后來就亂了,“嗒、嗒嗒”,像沒譜的鼓點,敲得人心里發毛。茶盞早涼透了,碧螺春的葉沉在杯底,連熱氣都沒了,可沒人動——誰都沒心思喝,眼睛要么盯著殿門,要么瞟著康王,藏著各自的盤算。
宗室里最年長的趙老王爺,手指捻著花白的胡須,捻斷了幾根都沒察覺;林閣老的袖角被他攥得發皺,指尖泛著青,連呼吸都放得淺——他們都在等,等沈靜姝來,又怕她來。一個時辰的等待,哪是休息?是敲打,是威懾,是讓他們這群老狐貍,在焦躁里把心思翻來覆去地曬,曬出骨子里的急。
“蹬、蹬、蹬——”
腳步聲從殿外傳來,不疾不徐,踩在金磚上,悶響像敲在每個人的心口。一步,兩步,三步……近了,近了,連龍涎香的煙柱都跟著顫了顫。
殿門“吱呀”開了。
沈靜姝走進來,玄色帝袍的下擺掃過門檻,沒帶起風,卻像裹著層星力的冷。她沒戴帝冕,只簪了根星璇玉簪,簪頭的碎星紋在黃昏光里閃了下,亮得扎眼。臉色還是有點白,眼下的青沒褪,可那雙眸子掃過來時,偏殿的空氣“唰”地就涼了——不是天冷的涼,是從骨頭縫里滲出來的、帶著規則威壓的冷,趙老王爺剛想抬的手,硬生生頓在半空;林閣老的呼吸,瞬間就淺了。
她徑直走到主位坐下,沒看茶盞,沒問寒暄,目光落在康王身上,聲音平得像冰:“康王叔與諸位急著見朕,是北地的賑災糧出了岔子,還是西疆的巡天者又鬧了?”
康王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跳,起身拱手時,蟒袍的金扣撞在一起,叮當作響,像在給自己壯膽:“陛下,臣等不是為別的,是憂心國本!陛下身懷六甲,是社稷的福,可龍體要緊啊——連日批奏、理朝政,臣等看著都心疼。太子還小,雖有陛下教導,可朝政太雜,哪是一人能扛的?”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趙老王爺和林閣老,語氣更“懇切”了:“臣等商量了好幾日,覺得該立個輔政議會——宗室出幾位元老,朝廷出幾位重臣,幫陛下分些擔子,穩住朝局,等太子長大,再把權交回去。這不是爭權,是為陛下好,為江山好啊!”
林閣老連忙跟著起身,聲音發顫:“陛下,老臣活了七十歲,從沒敢有半分私心!輔政議會是為了穩,為了不讓別有用心的人鉆空子,還望陛下三思!”
沈靜姝沒說話,指尖在扶手的螭龍紋上輕輕摩挲——那紋路是蕭煜當年陪她選的,龍鱗的凸起硌得指尖微麻,讓她的心緒更穩。她能看見康王眼底的急,像燒紅的鐵,藏在“憂國”的皮底下;能看見林閣老的慌,一半是真的怕朝局亂,一半是被宗室架著,身不由己。
她抬起頭,望向窗外——黃昏的天染成了橘紅,最后一縷光正往西邊沉,像快滅的燭火。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像要接那點光。
眾人都愣了——這是要做什么?
下一秒,掌心亮了。
一點微光,初時像螢火蟲,眨眼就脹到拳頭大,是團混沌星輝——核心是灰的,像歸墟的影,轉得慢;邊緣繞著金紋,是帝權的秩序,亮得勻;里面還藏著無數小星星,生了又滅,像把小宇宙捏在了手里。
偏殿的光,瞬間就歪了。
龍涎香的煙柱往她掌心飄,彎得像弓;茶盞里的水晃了晃,漣漪都朝著她的方向;連康王腰間的玉帶,都微微發燙,像是要被那團星輝吸過去。更可怕的是,眾人覺得自己的精氣神在飄——不是累,是像被什么東西扯著,要從頭頂冒出去,往那團星輝里鉆!體內的元氣更乖,像見了君王的兵,一動不動,連反抗的念頭都生不出來。
“諸位覺得,”沈靜姝的聲音沒高,卻像冰錐扎在每個人的耳朵里,“朕,需要人分憂嗎?”
掌心一合。
星輝“唰”地沒了,光也正了,煙也直了,可那股壓在心頭的力,還沒散。康王的臉瞬間白了,腿肚子有點軟,要不是扶著扶手,差點就跪下去;趙老王爺的胡須抖得厲害,嘴唇動了動,沒說出一個字;林閣老的額角,滲了層冷汗,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朝服上,暈開一小片濕。
沈靜姝收回手,目光里沒了半點溫度:“國本的事,朕心里有數。太子,朕教;朝政,朕扛。至于你們——”
她頓了頓,每個字都像砸在金磚上,脆得發響:“想為國效力,就把自己的差事辦利落了——北地的糧要盯緊,西疆的兵要練強。要是存了別的心思……”
她沒說下去,可那雙眸子里藏著的星滅歸墟,誰都看懂了——是死,是連魂都剩不下的滅。
康王的身子晃了晃,聲音干得像砂紙磨過:“臣……臣等明白了。”
“明白就好。”沈靜姝揮揮手,像趕蒼蠅似的,“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