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廿八前的幾日,永寧侯府的寂靜像浸了雪的棉絮,悶得人胸口發(fā)緊。廊下新?lián)Q的素色桃符還凝著冰碴,與西跨院的白幡在風里僵著,連飄都懶得飄一下。仆從們踩著氈底鞋擦過青石板,腳步聲輕得像偷食的鼠,交換眼神時睫毛都在顫——二房周媳婦懸梁的柴房還飄著石灰味(那是掩血跡用的),趙婆子被關(guān)在暗房的嗚咽偶爾漏出來,更別提世子蕭煜周身的寒氣,走過去時連銀骨炭的暖汽都要避讓三分,活像柄剛從冰窖里拔出來的劍。
沈靜姝把自己封在了聽雪堂。云母紙窗外的臘梅開得再好,她也沒掀過一次簾子。白日對著觀星閣圖紙推演,指尖在斗拱處磨出紅痕;夜里翻那些無關(guān)痛癢的綢緞賬冊,指甲掐進泛黃的紙頁,連賬房先生算錯的三錢銀子都懶得指摘。只有春雨端藥進來時,才會看見她盯著燭火發(fā)怔,睫毛上沾著細碎的燭淚——那是昨夜又聽見院外巡夜人的腳步聲,攥著黑玉蟬蛻的掌心舊疤又疼了,十二歲采草藥劃的月牙印子,此刻像道咬在心上的牙痕。
她在等。等那只藏在風雪里的手,等崇文院乙字架后的秘密,等蕭煜那句“計劃照舊”。
蕭煜成了侯府最神秘的影子。有時深夜歸來,玄色衣影映在云母紙上,只在窗外立片刻——他知道她沒睡,她也知道他在看,彼此都不說話,像兩株在雪地里挨著根的枯木。偶爾進來交代事,話也短得像軍帖:“西角門添了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人,腰牌是鎏金獸首紋”“采買清單多了三斤硝石,留神后廚動向”。他不說這些意味著什么,但沈靜姝能拼出圖景:親王的人在府外布網(wǎng),連宮里頭的眼線都動了。
這日傍晚的雪下得綿密,沾在窗紙上能聽見細碎的聲響。蕭煜踏雪進來時,肩頭的冰晶正往下淌水,把窄袖旋襖浸出深色痕。領(lǐng)口崩裂的玉扣(三年前阮家軍平叛時被流矢撞的)晃了晃,他揮退春雨,在沈靜姝對面坐下,沒去烤火,就那么盯著燭火,眼白里的紅血絲像爬著血蜈蚣。
“宮里出事了?”沈靜姝先開的口,指尖剛按在賬冊上磨破的缺角。
蕭煜揉了揉眉心,指節(jié)泛白:“陛下舊疾犯了,今日罷朝,傳說是北疆軍報氣的。”
沈靜姝的心猛地往下墜,像吞了塊雪。這時候病?是真病還是借病看局?她攥緊袖中玉蟬,涼意順著指縫往上爬:“太醫(yī)院誰在守著?”
“陳院使。”蕭煜嗤笑一聲,尾音裹著冰,“那老狐貍最會看風向,此刻正把太醫(yī)院的脈案翻得嘩嘩響,巴不得找出點‘天意’來。”
沈靜姝指尖一涼:“陳太醫(yī)……”
“他沒事。”蕭煜打斷她,聲音沉得砸在地上能出坑,“但崇文院撣新的事,歸了入內(nèi)內(nèi)侍省管。”
入內(nèi)內(nèi)侍省!沈靜姝幾乎要捏碎掌心的玉蟬。那可是皇帝最貼身的宦官機構(gòu),掌著宮禁宿衛(wèi),連后妃的湯藥都要經(jīng)他們驗看,崇文院的門檻怕是比金鑾殿還難邁——乙字架上的脈案,難道要就此埋進雪堆?
“那我們……”
“去。”蕭煜的字像冰棱撞在石上,脆生生的決絕,“水渾了才好摸魚。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都知是當年阮家軍舊部的門生,這步棋,親王沒算到。”
他抬眼望她,燭火在深邃的眸子里跳,映出點近乎瘋狂的冷靜:“但風險翻倍。你現(xiàn)在說不去,我讓人送你回江南。”
沈靜姝迎上去,睫毛上的燭淚終于落下來,砸在賬冊上暈開小墨點:“我說過,要見真相。”
蕭煜盯著她看了良久,忽然唇角勾了下,快得像燭火跳了下。“好。”一個字,重得壓得燭芯都爆了聲。
他起身走到窗邊,雪片正往玻璃上撞,碎成一灘水。“臘月廿八,子時初刻,后窗會有穿青布旋襖的人來接。他拍三下手,你遞出這個。”一枚銅魚符放在桌上,刻著“聽雪”二字,邊緣還帶著他的體溫,“跟著走,別回頭——哪怕聽見有人喊你名字,也別應(yīng)。”
“你不和我一起?”話出口沈靜姝才覺唐突,指尖慌忙蹭過賬冊上的墨點。
蕭煜轉(zhuǎn)過身,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停,像要把這張臉刻進心里。“我要去見位‘老朋友’。”他頓了頓,喉結(jié)滾了下,“或許,我們能在崇文院的鴟吻下,看同一場好戲。”
沈靜姝懂了。他要去釣?zāi)菞l最大的魚——蟠龍親王。趁皇帝“病著”,趁入內(nèi)內(nèi)侍省掌了宮禁,趁這滿城風雪把腳印都蓋了。
她沒再問,只是把銅魚符攥進掌心,和黑玉蟬蛻貼在一起。
蕭煜走時,靴底碾過門檻的雪,咯吱一聲。沈靜姝立在窗邊看他的背影,玄色衣袍融進風雪里,只剩領(lǐng)口崩裂的玉扣閃了下,像顆墜在雪地里的星。
聽雪堂的燭火又亮了一夜。沈靜姝把觀星閣圖紙鋪在桌上,用玉蟬壓著邊角,忽然發(fā)現(xiàn)北斗七星的刻痕旁,蕭煜上次偷偷補了道細痕——那是阮家軍軍徽的殘角。她摸出陳太醫(yī)的藥方,用火箸再燙,“脈案藏毒”旁又顯出四字:“蟬蛻開匣”。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侯府的輪廓埋得模糊。遠處京城的方向,隱約有更鼓聲傳來,三下,沉得像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鎏金腰牌在暗處發(fā)光,親王的人正盯著崇文院的鴟吻,蕭煜的劍大概已磨得發(fā)亮,而她掌心的玉蟬,正等著劈開那道藏了十年的暗門。
還有三天。雪要埋不住真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