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你可知,那賊人……是誰?”像淬了冰的針,直直扎進殿內凝滯的空氣里。沈靜姝伏在金磚上,地磚的寒意順著膝頭往上爬,連呼吸都帶著冰碴兒——御座方向投來的兩道目光,重得像壓了鉛塊,幾乎要將她單薄的脊背碾斷在這死寂里。
供認?雁門關的黃沙瞬間漫過眼前,三萬亡魂的嘶吼混著母親臨終的血沫涌到喉頭,下一秒便是碎尸萬段的下場。否認?帝王指尖摩挲玉扳指的“咔嗒”聲,早成了催命的更漏,在已然起疑的龍威面前,任何辯解都是自尋死路。
電光石火間,蕭煜接過鐵證時的眼神猛地撞進腦海——玄色廣袖掃過青磚的輕響,指腹擦過蟠龍令的微顫,還有那句“只有我能保住你”。信他?這分明是飲鴆止渴,卻成了絕望里唯一的浮木。
她深吸一口氣,將喉頭的腥甜咽回去,額角貼緊冰涼的金磚,聲音裹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卻又繃著世家命婦的體面:“臣婦愚鈍,實不知陛下所言何意。昨夜舊疾復發,聽雪堂歇下后便未再起身,府中丫鬟婆子皆可作證,竟不知宮中有此變故。”
裝傻,是最險的盾,也是唯一的路。
殿內靜得能聽見雪粒子打在窗欞上的輕響。皇帝的扳指還在轉,每一下都敲在沈靜姝的心尖,直到那聲響忽然停了——他發出一聲輕笑,像寒風吹過空廊,帶著刺骨的譏誚:“是么?你不知……”
“陛下!永寧侯世子蕭煜有緊急軍務求見!”
李德全尖細的通傳聲撞破殿門,帶著雪地里奔來的惶急。沈靜姝伏著的指尖猛地攥緊,指甲掐進掌心舊傷——他竟真的來了,還帶著“軍務”的名目!
皇帝摩挲扳指的手頓了頓,目光從她背上移開,投向殿門時,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銳光:“宣。”
殿門“吱呀”洞開,風雪裹著蕭煜闖進來。他一身墨色蟒袍沾著雪痕,袍角還滴著融水,眉峰凝著霜氣,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甚至沒看沈靜姝一眼,徑直跪地,聲音里裹著邊關的肅殺:“臣蕭煜叩見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胡虜集結十萬鐵騎,雁門關告急!”
雁門關三字像驚雷炸在殿內。沈靜姝的呼吸驟然停了,連高坐的永熙帝都猛地前傾身體,龍椅扶手被攥出指印:“軍報何在?”
蕭煜雙手捧上插著紅翎的密信,火漆印還帶著信使的體溫:“信使沖破侯府門禁,臣驗過兵部關防,即刻入宮。”
李德全慌忙接過,指尖抖著驗了火漆,才躬身遞上去。皇帝拆信的動作極快,目光掃過字跡時,臉色一點點沉下來,指節捏得信紙發皺。殿內的殺機陡然被國運的凝重取代,連窗外的風雪都似屏住了呼吸。
沈靜姝伏在地上,心卻在翻江倒海。北疆軍情是真?還是他為救她設下的死局?若真是欺君,蕭家滿門抄斬的罪名,比觀星閣失竊更重千倍!
“兵部與內閣即刻議事。”皇帝將密信拍在御案上,目光掃過蕭煜,又落回沈靜姝身上,眼神變幻莫測,“蕭愛卿來得正好,方才朕正問沈氏觀星閣失竊之事。李德全,說給他聽。”
李德全躬身應著,尖細的嗓音里藏著幾分刻意的含糊:“昨夜三更,觀星閣值守太監見暗格洞開,賊人竟能破解先帝機關,從水車坊密道逃了……”那些黑衣殺手、致命弩箭,全被咽進了肚子里。
蕭煜聽完,眉頭緊鎖,拱手道:“宮中禁地遭竊,臣身為勛戚難辭其咎。只是——”他終于看向沈靜姝,目光掃過她蒼白的臉、未褪泥痕的裙擺,語氣帶著真切的不解,“內子自幼體弱,昨夜舊疾發作咳了半宿,府中大夫尚在候診,如何能做那飛檐走壁之事?莫非有物證指向她?”
這話問得綿里藏針,既認了“失職”的罪,又堵死了“無憑無據定罪”的路。皇帝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問道:“你入宮前,在何處?”
“府中書房。”蕭煜坦然迎上目光,指尖在袖中輕輕摩挲著暗袋里的蟠龍令,“年節賑災文書積壓,臣正核對賬目,軍報至才倉促趕來。”
御案上的玉扳指又開始轉動,節奏卻亂了幾分。北疆十萬鐵騎壓境,終究比一樁失竊案要緊。皇帝沉默良久,終于揮了揮手,語氣里帶著疲憊的權衡:“罷了,此事朕自有主張。沈氏,起來吧。”
沈靜姝謝恩起身時,膝頭麻得幾乎站不穩,指尖扶住墻根才穩住身形。皇帝已轉向蕭煜:“隨朕去正殿議事。”
蕭煜躬身領命,經過她身旁時,腳步極輕地頓了半瞬。目光與她交匯的剎那,他眼尾極淡地挑了下,喉結無聲滾過——那眼神里沒有解釋,只有一句藏在深潭里的“穩住”。
殿門合攏的悶響落下,李德全皮笑肉不笑地湊上來:“夫人受驚了,雜家這就派人送您回府。”
沈靜姝跟著內侍走出偏殿,天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積雪鑲著紅墻,白得晃眼,腳下的雪“咯吱”作響,卻暖不透掌心的冰涼。蕭煜用一場不知真假的邊關危機,將她從斷頭臺上拉了回來,可那三樣鐵證還藏在他袖中,帝王的猜忌也未必消散。
青綢小轎落下簾幕,隔絕了皇城的威嚴。沈靜姝靠在轎壁上,忽然摸到掌心的舊傷——那里曾攥著羊皮卷的粗糙纖維,如今卻空得發慌。她的命運,竟就這樣和仇人的兒子綁在了一處,像兩株纏生的毒草,要么共生,要么同歸于盡。
風雪還在刮,轎外傳來禁軍換崗的甲胄聲。沈靜姝閉上眼,蕭煜遞軍報時的眼神、皇帝捏緊密信的指節、李德全藏在袖中的手,在眼前輪番閃過。棋局已亂,她不再是孤身一人,可這突如其來的盟友,究竟是救贖,還是另一個更精密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