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燈夜,朱雀橋南。持蟬蛻,覓金蟬。”
十二個字,像十二枚燒紅的針,密密麻麻扎在沈靜姝心口。往后七日,這針腳似的字句總在她神經上輾轉,連睡夢中都能覺出灼痛。等待便成了檐下滴漏的冰水,每一聲墜落都在計數,從晨霜染白窗欞到暮色漫過階前,日子被碾成細碎的倒計時。
她愈發像尊浸在寒潭里的玉像,比先前蟄伏時更添了幾分溫順。除了晨昏給老夫人請安、午間去正院用膳,便再不出聽雪堂的門。暖閣里的銅爐燃著安神的百合香,她對著案上那張觀星閣結構圖出神——圖上的斗拱飛檐早已刻進骨子里,指尖卻仍一遍遍摩挲著西北角那處模糊的符號,仿佛能將木石紋路摸得通透。案角攤著些閨閣物件:茜色絲線浸過桐油,在燭火下泛著韌光;三盒香粉分別摻了曬干的薄荷、艾草與柏葉,氣味濃淡交織;最底下的錦囊里盛著朱砂、硝石與硫磺,粉末細得能透過指尖縫隙。
這些都是她的底氣。絲線可在岔路系上不同結扣作標記,遇急時還能纏成臨時繩套;艾草香粉能擾了獵犬的嗅覺,柏葉香則可混在夜色里掩蓋行跡;硝石遇水會冰,硫磺見火能燃,皆是絕境里的生機。發間藏著枚銀簪,簪尖磨得比匕首還利,是用陪嫁的銀釵改的;左袖袋里塞著兩層油紙包,外層是辣蓼草磨的迷眼粉,內層是切成薄片的老山參——那是母親臨終前塞給她的,說是能在黃泉路上多撐幾步。每入夜,她都要將這些物事鋪開又收起,銀簪抵著腕間試了試鋒芒,藥粉倒在掌心聞了聞濃度,直到燭淚積了半寸才肯歇手。
黑玉蟬蛻用烏金絲線穿了,貼在胸口暖著,與那幾片璃龍佩殘片相觸,涼得像塊冰。玉佩是去年從觀星閣廢墟里尋到的,邊緣還帶著火燒的焦痕,如今倒成了蟬蛻最好的掩護。
蕭煜近來踏足聽雪堂的次數越發少了。有時隔著窗欞見他身影,轉眼又被管事請去處理年節事務。偶而來了,也只問些“炭火燒得夠不夠”“新做的棉鞋合腳嗎”之類的閑話,目光卻像沾了蜜的針,黏在她臉上不肯挪開。沈靜姝總垂著眼,指尖絞著帕子,將心底翻涌的緊張揉進溫順的神色里,連回話都刻意放輕了聲線,裝出久病初愈的倦怠。
正月初十那天,陳太醫的藥箱又叩響了聽雪堂的門。老太醫摸著山羊胡,慢悠悠道:“貴妃娘娘鳳體大安,只是觀星閣修繕,一來天寒料峭,二來尋不著趁手的匠人,還得再等等。”
沈靜姝端著茶盞的手頓了頓,青瓷杯沿磕在唇上,涼得清醒。鳳體大安是假,朝堂上那些盤根錯節的勢力暫且歇了爭斗才是真。各方暫且罷手的間隙,恰是她的機會。她屈膝謝了恩,聲音柔得像棉絮:“有勞太醫掛心。”
正月十五的雪來得蹊蹺,清晨還飄著碎玉似的雪沫子,晌午便放了晴。日頭斜斜掛在檐角,將侯府的青瓦照得發亮,卻驅不散喪期的沉郁。廊下的燈籠都用白綢裹著,可仆婦們走路時鞋底帶起的風,都透著藏不住的雀躍。“聽說朱雀橋那邊搭了三層燈棚呢!”“東市的糖畫師傅要露手藝,能畫十二生肖的!”細碎的議論順著風溜進暖閣,沈靜姝捏著針線的手微微一頓。
晚膳時,連素來寡言的蕭遠山都開了口。老爺子夾了塊清蒸魚,忽然道:“往年上元,你母親總愛去橋南買豌豆黃兒,說是那家的最沙糯。”語氣里的懷念像泡了水的棉絮,輕輕飄在空氣里。沈靜姝垂著眼應和:“父親若想,改日讓廚房試著做做。”心思卻早飛過了侯府的朱漆大門,落在朱雀橋畔的燈火里。
剛放下碗筷,她便捂著額頭蹙眉:“許是白日受了寒,頭沉得厲害,就不去正院守夜了。”蕭遠山揮了揮手,她便帶著春雨匆匆回了聽雪堂。
院門一閂,沈靜姝立刻卸了溫婉面具:“守住門,無論誰來都說我睡熟了。”話音未落,內室的門已閂得死死的。銅鏡里的婦人穿著綾羅綢緞,眉眼間卻藏著鋒芒。她三兩下褪了衣裳,換上早已備好的深灰粗布棉裙——這料子是托春雨在市井買的,磨得泛白,最不惹眼。頭巾裹住發髻,鬢角貼了兩片鴉青的藥紙,遮住過于明艷的輪廓。最后往臉上抹了些粗瓷粉,襯得膚色蠟黃,活脫脫一個操勞的市井婦人。
梆子敲過子時,侯府的喧鬧漸漸沉了下去。守歲的仆婦打了哈欠,巡夜的護院腳步聲也遠了。沈靜姝推開后窗,夜風卷著硝煙味兒灌進來,刮得臉頰生疼。她深吸一口氣,指尖勾住窗沿,身子像片柳葉似的飄了出去,落地時只沾了點雪沫子。墻角的陰影恰能藏住身形,她按著早已記熟的路線走——侯府的石砌街巷縱橫交錯,三十六條巷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稍不留意便會迷路,可她早在圖紙上推演了百遍。
穿過三條寂靜的小巷,前方忽然炸開一片人聲。主街的燈火把夜空染成了橘紅色,走馬燈轉得歡快,兔子燈蹦蹦跳跳,還有那龍形燈,鱗甲上的琉璃片在風里晃出細碎的光。舞龍的隊伍敲著鑼鼓過來,龍身一扭,便引得人群歡呼。“蜂糕來哎,艾窩窩!”“滿糖的驢打滾兒!”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糖炒栗子的甜香混著煮元宵的熱氣,撲面而來。
沈靜姝低著頭匯入人流,袖中的手緊緊攥著。四周的熱鬧像潮水,卻漫不透她心底的冰。她眼角的余光掃過每一張擦肩而過的臉,耳朵捕捉著身后的腳步聲,連呼吸都放得極輕。有孩童舉著糖葫蘆撞了她胳膊,她踉蹌了一下,順勢往旁邊的面具攤靠了靠。
“姑娘看看?虎頭的辟邪,嫦娥的俊俏!”攤主笑著吆喝。
沈靜姝指尖劃過粗糙的面具,目光卻像鷹隼似的掃過朱雀橋方向。百余步外的橋身綴滿了燈籠,橋下的畫舫飄著絲竹聲,琴音軟得像棉花。橋南的空地上更是擠得水泄不通,雜耍藝人的銅鑼聲、小吃攤的叫賣聲、孩童的嬉笑聲,攪成一團。
她要找的“金蟬”,便藏在這團喧囂里。
時間一點點溜走,燈籠里的燭火燃得旺了些,映得人影忽明忽暗。沈靜姝的掌心沁出冷汗,沾濕了袖中的蟬蛻。就在她幾乎要懷疑自己記錯暗號時,斜對面傳來一聲吆喝:“冰糖葫蘆哎——甜掉牙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