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三刻,永寧侯府的朱漆馬車已候在儀門。鉛灰色云層壓得極低,寒風卷著雪粒撞在車轅上,碎成齏粉,沙沙聲像無數細針在挑動神經——這趟入宮之路,連風雪都透著警示。
沈靜姝立在階下,月白織金命婦服外罩銀狐雀金呢斗篷,狐裘領口蹭得下頜發癢,卻暖不透指尖的涼。發髻梳得一絲不亂,僅簪三支素銀簪,最末那支的尾端藏著母親留的半截玉屑,硌得頭皮發緊。她雙手捧著《雪梅圖》,畫軸的竹骨冰涼,指腹無意識摩挲著卷首的青綢套,將掌心的汗蹭了上去。
蕭遠山站在廊下,貂裘裹得嚴實,眉頭擰成川字:“謹言慎行,勿負圣恩。”聲音壓得極低,尾音卻顫了顫。蕭煜立在他身側,玄色大氅的狐裘掃過沈靜姝手背,帶著冰碴兒的涼意。他目光沉得像結了冰的寒潭,直到馬車轱轆開始轉動,才隔著車簾遞來四字,氣音裹著風雪:“活著回來。”
車簾落下的瞬間,沈靜姝靠在車壁上閉了眼。榆木車壁的紋路硌著后背,車輪碾過青石板的顛簸,每一下都像敲在繃緊的弦上。蕭煜那四個字,是擔憂?是警告?還是……另一種試探?
宮門處的內侍早候著,驗腰牌時指尖劃過玉牌的溫度,比雪粒更涼。馬車駛過太和門,朱墻像沒有盡頭的屏障,飛檐上的瑞獸在鉛灰色天幕下只剩剪影。空氣中飄著檀香混著龍涎香,裹著檐角墜落的冰棱寒氣,連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滯澀。
換乘青綢小轎時,沈靜姝觸到轎內鋪的紫貂墊子,暖得有些燙人。兩個小太監抬著轎桿,腳步穩得沒有半分晃動,只偶爾傳來轎桿與木架摩擦的吱呀聲,像極了暗處窺伺的呼吸。她透過轎簾縫隙望去,宮墻接連不斷,琉璃瓦在雪光下泛著冷光,這紫禁城哪里是迷宮,分明是精致的囚籠。
疏影閣前的梅林已落了薄雪,寒香順著轎簾縫鉆進來,清得刺鼻。李德全候在朱紅柱下,深紫蟒紋內侍服上沾著雪沫,見她下轎,細長的眼睛彎成月牙:“夫人可算來了,陛下剛問起呢。”
閣內地龍燒得正旺,百合熏香漫過門檻,與外間的寒氣相撞。沈靜姝扶著春雨的手踏入殿內,立刻感覺到數道目光落在身上——德妃的目光裹著蜜色的暖光,卻像浸了冰的銀簪;郡王妃指尖摩挲著羊脂玉鐲,視線在她素銀簪上打了個轉,笑意里藏著刺;還有幾位夫人交頭接耳,絹帕掩著的唇瓣動得飛快。
她依禮屈膝,裙擺掃過地面的弧度分毫不差,素銀簪在發間輕輕顫動:“妾身沈氏,見過娘娘,見過各位夫人。”
“果然是個嬌弱模樣。”德妃抬手撫了撫鬢邊的珠花,聲音軟得像棉花,“前陣子病著,如今瞧著倒精神些了。”
“許是侯府的藥石養人。”穿石青褙子的郡王妃接話,玉鐲相撞發出脆響,“只是太夫人剛去,夫人倒還有閑情作畫。”
沈靜姝垂眸絞著帕子,指尖掐出幾道白印:“謝娘娘關懷,妾身不過是病中遣懷,難當‘閑情’二字。”
末席的矮幾冰涼,她將《雪梅圖》輕輕擱在上面,卷首的青綢與桌案的暗紋相觸,發出細不可聞的聲響。眾人閑聊的話語像隔了層水,衣裳首飾的珠光寶氣晃得人眼暈,她只盯著案上的茶盞,看熱氣在盞口凝成白霧,又慢慢散在暖空氣中。
“陛下駕到——”
內侍的通傳聲像驚雷炸響,閣內瞬間靜得能聽見地龍燒裂木炭的聲響。沈靜姝跟著起身垂首,視線里出現明黃色的袍角,繡著五爪金龍的紋樣,龍鱗在燭火下閃著細碎的光。永熙帝的腳步聲停在主位前,靴底碾過地磚的聲音,竟比心跳更清晰。
“平身吧。”他的聲音帶著暖意,卻像裹了層冰殼,“今日小聚,不必拘禮。”
沈靜姝坐下時,指尖碰倒了茶盞,溫熱的茶水濺在帕子上,燙得她猛地縮回手。這細微的動靜沒能逃過皇帝的眼睛,他呷茶的動作頓了頓,目光掃過來時,像帶著鉤子:“聽聞世子夫人作了幅《雪梅圖》?”
沈靜姝心頭一緊,起身捧起畫軸,竹骨硌得掌心發疼:“回陛下,拙作粗陋,恐污圣目。”
內侍展開畫卷的瞬間,閣內的呼吸仿佛都停了。沈靜姝垂著眸,能感覺到皇帝的目光在畫上移動,像帶著重量的筆尖,一筆一劃掃過那些暗藏的碎玉紋樣。御案上傳來篤、篤、篤的聲響,是他的指節在叩擊紫檀木,節奏慢得像在數她的心跳。
“殘破之美。”
這四字落下時,沈靜姝只覺得寒氣順著小腿肚往上爬,連牙根都發顫。她死死攥著衣角,指甲掐進掌心:“陛下謬贊,妾身不敢當。”
“安氏也擅畫梅。”皇帝突然轉了話鋒,茶盞蓋磕在碗沿上,發出清脆的響,“她沒留下什么物件給你?”
沈靜姝的帕子已被冷汗浸透,她抬起頭時,眼尾恰到好處地泛著紅:“母親去得倉促,庫中畫作雖多,妾身只顧著悲傷,未曾細看……更無特別物件留下。”
皇帝盯著她看了許久,久到她幾乎要撐不住跪下去,才輕笑一聲:“可惜了。”茶盞被擱回御案,聲響不大,卻像重錘砸在人心上。
宴席散時,沈靜姝的腿已僵得無法彎曲。坐上回府的小轎,她靠在紫貂墊子上,后頸的冷汗浸涼了襯里,皇帝那句“可惜了”像根細針,扎在心頭拔不出來。轎簾縫隙里飄進的梅香,此刻竟帶著血腥味。
換乘馬車時,一個穿灰布內侍服的小太監低著頭擦過車邊。沈靜姝的目光剛掃過去,便見他的袖管擦過車輪鐵軸,一個油布包墜落在地,滾出半寸便卡在車底板的縫隙里,幾乎沒發出聲響。
馬車駛入僻靜街道,沈靜姝立刻俯身摸索。指尖觸到油布的糙感時,心臟差點撞碎肋骨——油布裹得極緊,棱角分明,像是塊碎玉。她迅速將其藏進袖中,那里的溫度,竟與璃龍佩殘片一模一樣。
車窗外的風雪更緊了,侯府的朱門在暮色中越來越近。沈靜姝摸著袖中的油布包,指腹撫過布面滲出的雪水,忽然想起蕭煜那句“活著回來”。
這趟宮宴不是結束,是開始。而袖中這東西,究竟是“影蛾”的回應,還是皇帝拋來的另一重誘餌?梅香還縈繞在衣襟,可沈靜姝知道,真正的風暴,已隨著那卷《雪梅圖》,刮進了永寧侯府的深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