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滿意地點頭,眼角皺紋擠成菊花,卻沒半點暖意。待他帶著內(nèi)侍離去,踩碎階前冰棱的脆響傳來,沈靜姝才扶著桌沿站穩(wěn),指腹按在冰涼的紫檀木上,竟按出了幾道白印。
“少夫人……”管家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湊上來,額角的汗都凍成了霜。
“按宮規(guī)備車。”她聲音發(fā)啞,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再備些溫水,我要回聽雪堂。”
回到內(nèi)室,她幾乎虛脫般跌坐在榻上,冷汗把中衣浸得發(fā)皺,貼在背上涼得刺骨。窗外風雪更緊了,檐角冰棱撞在窗欞上,發(fā)出細碎的響聲,像無數(shù)雙眼睛在窺探。皇帝的召見是鴻門宴,《雪梅圖》是試金石,而她,連拒牌都沒有。
那幅畫早已被“影蛾”取走,如今要重新畫一幅——既要像尋常雪梅圖,又要藏得住信息。更棘手的是璃龍佩殘片,帶入宮是自投羅網(wǎng),留在府中更不安全。沈靜姝猛地起身,走到妝奩前,指尖摳開鎏金底座的暗格,取出枚玄鐵雨燕令。
“緩行”期,必須破了。
她取來銀盒,用細針挑出一點檸檬汁調(diào)的墨——這是母親留下的密寫方子,遇火才顯字。長鋒狼毫懸在素箋上方,手腕穩(wěn)得驚人:“明日入宮期間,速取妝奩暗格內(nèi)錦囊,藏于墨韻齋東墻第三塊磚后。”寫完按“影蛾”的“三折藏鋒”手法疊成菱形,塞進纏絲銀管里。
“春雨。”她喚來侍女,將銀管塞進對方掌心,“從西角門走,交給墨韻齋的王掌柜,只說‘取冬墨’。”
春雨臉色發(fā)白,卻用力點頭,把銀管藏進手腕的青布護腕里——護腕上繡著纏枝蓮,剛好遮住銀管的鋒芒。看著侍女消失在風雪中的背影,沈靜姝走到案前,鋪開了素宣。
燭火燃了一夜,燭芯結了寸長的燭花,映得她側臉忽明忽暗。墨錠在硯臺里磨出沙沙聲,磨得比尋常更濃三分。她用長鋒狼毫勾梅枝,筆尖藏力,轉折處故意留了頓挫,像極了碎玉的棱角;又取極淡的赭石調(diào)了雪水,在梅枝交疊處畫了指甲蓋大的殘玉紋樣,紋路淡得幾乎與雪色相融。
這是一場豪賭。賭御書房的掌印太監(jiān)里有“影蛾”的人,賭他們認得這“碎玉傳信”的暗號,賭皇帝見了畫,會生出“玉碎尚有跡”的聯(lián)想。燭火“噼啪”炸響時,她終于停筆,指尖撫過畫紙,糙感磨得指腹發(fā)癢,像在觸摸命運的紋路。
天光熹微時,春雨回來了。棉鞋上沾著西市的煤屑,鼻尖凍得通紅,卻只比了個“妥了”的手勢。沈靜姝望著窗外灰白的天色,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胸口的錦囊已空,倒讓心臟跳得更沉了。
她將畫卷仔細卷好,用青綢裹了,握在手中。月白裙裾掃過門檻時,檐角的冰棱剛好墜落,碎在地上,濺起細小的冰花。
宮墻遙遙在望,朱紅色的宮門像張開的巨口。沈靜姝抬眸,陽光穿過云層,在宮墻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倒像極了那幅《雪梅圖》里的殘枝。
她攥緊了畫卷,指尖的溫度透過青綢傳進去,仿佛在觸碰那些尚未說出口的秘密。這場以性命為注的棋局,終于要在深宮之中,落下關鍵一子。
密信是否已送達?殘片能否安全轉移?新畫里的暗號會引來看守還是盟友?梅雪小宴的梅園深處,究竟藏著刀光還是轉機?宮門洞開,風雪卷著梅香撲面而來,將她的身影吞沒在無邊的朱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