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的香燭氣比昨日更顯滯重,是陳年線香燒透后的枯澀,混著三十余口人呼出的暖濕,還纏雜著女眷們哭剩的咸腥,像塊浸了油的棉絮,沉甸甸貼在人臉上。沈靜姝踏過榮禧堂的門檻時,鞋底沾著的雪水在金磚上洇出淺白印子,腳步放得極輕——輕得像帳檐垂落的流蘇,怕驚擾了棺前燃著的長明燈,更怕自己的心跳聲撞在四壁上,泄了心底的驚濤。
她的目光第一次這般放肆,又這般隱蔽。隔著裊裊煙靄,落在蕭遠山身上。
他仍立在梓棺左側,素色麻袍襯得肩背愈發挺拔,那是北疆風雪磨出的筋骨,可今日這挺拔里裹著層散不去的疲態,像被抽去筋的弓,看著繃得緊,實則早沒了力道。鬢角新添的幾莖白發在燭火下泛著冷光,側臉線條依舊冷硬,眼神卻空茫茫懸在棺前的靈位上,像在悼亡,又像在掂量——掂量這滿室的哭聲有幾分真,掂量每個人袖筒里藏著什么心思。
“侯爺非良人,亦非汝父。”
鮫綃絹上的丹砂字又在眼前燒起來,比靈堂的燭火更燙。沈靜姝忽然想起從前端午宴,蕭遠山曾給她夾過一筷子蜜藕,那眼神里的復雜,她原以為是父女間的生分,如今才懂,或許是愧疚,是忌憚,是握著秘密的惶惑。他眉骨處的弧度倒與蕭煜有三分像,可這三分像,在“非汝父”三個字面前,成了最刺人的嘲諷。
她斂了心神,端起銅爐里的線香,火苗舔著指尖,微燙。三拜九叩時,膝蓋磕在冰涼的蒲團上,那寒意順著布料往上鉆,倒讓她腦子更清醒。起身的剎那,眼角余光恰好撞上蕭遠山的目光。
他的眼神晃了晃,像被燭火迷了眼,竟在她臉上定了片刻——那目光掃過她的眉尖,掃過她唇角的弧度,像在比對什么舊物。沉痛是真的,關切是裝的,最底下還藏著絲極快的審視,像刀尖兒輕輕刮過皮膚,沒出血,卻留下涼絲絲的疼。
“身子可好些了?”他先開了口,聲音比昨日啞得更厲害,帶著熬夜后的沙礫感,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腰間的白玉佩——那玉佩是阮姨娘當年的陪嫁,沈靜姝認得上面的纏枝紋,“聽雪堂偏冷,若不慣,還回錦瑟院去。”
沈靜姝垂眸,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浪,指尖攥緊了袖口的素紗,紗線勒進掌心:“謝父親關心。”“父親”二字被她咬得略重,帶著兒媳該有的恭順,還摻了點喪儀上的哀戚,“聽雪堂清靜,正好靜養。兒媳不敢因一己之私,擾了母親亡靈。”
她能感覺到那道目光在她頭頂沉了沉,像壓了片雪。
“你是個懂事的。”蕭遠山嘆了口氣,那口氣里藏著說不清的疲憊,擺了擺手,“去吧,不必在這兒熬著。”
她退到西側的女眷堆里,剛跪下,就瞥見柳姨娘手里的絹帕揉得皺成一團,露出里面繡殘的半朵紅梅。往日里愛拔尖的人,今日只敢低低啜泣,肩膀抖得像篩糠,每隔片刻就偷瞄一眼蕭遠山,再瞄一眼門口——蕭煜剛掀簾進來,玄色麻袍沾著雪粒,進門時抖落的雪沫子落在金磚上,瞬間化了。
蕭煜這日進過兩回靈堂。第一回是跟蕭遠山稟報吊唁的賓客名單,聲音壓得極低,沈靜姝只聽見“禮部尚書”“鎮國公”幾個詞,他說話時指尖在袖筒里輕輕叩著,是在算什么賬。第二回是添香,銀箸夾著線香插進香爐時,動作穩得沒半點晃,目光掃過滿室的人,落在她身上時,竟比落在旁人身上還淡,像掃過一粒無關緊要的塵埃。
可沈靜姝知道,那根無形的弦還繃著。他站在靈堂中央時,連空氣都凝了幾分——他在看,在聽,在算。算她有沒有開蠟丸,算她知不知道秘密,算這滿室的人誰會先露馬腳。假山后的對峙像場夢,可他袖間的龍涎香,她還記得。
蒲團下的金磚越來越涼,沈靜姝摸了摸袖口,里面還留著聽雪堂炭火的余溫,心口卻比靈堂的地磚還冷。柳姨娘的哭聲忽然頓了頓,原來是蕭煜往這邊瞥了眼,那眼神冷得像冰,嚇得柳姨娘趕緊把剩下的哭聲咽了回去。墻角的仆婦垂著頭,發髻上插著根素銀簪,那簪子沈靜姝認得,是蕭遠山院子里劉嬤嬤常戴的——原來眼線就跪在身邊,呼吸都帶著監視的味道。
“觀星閣……”她在心里默念這三個字,目光掃過靈堂角落的天文圖掛軸——那是太夫人從前掛的,據說觀星閣里藏著一模一樣的星圖。母親為何要提那里?宮闈禁地,比侯府的網更密,她一個世子夫人,怎么進去?難道母親當年,去過那里?
正亂著,靈堂外忽然傳來“篤篤”的腳步聲,是御林軍的皂靴踩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急得像敲鼓。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已經掀簾而入,甲胄上的銅釘在燭火下閃著冷光。
“侯爺,世子,陛下有口諭!”那將領聲如洪鐘,抱拳時甲葉碰撞,叮當作響。
靈堂里瞬間靜了,連哭聲都咽了回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黏在那將領身上,像被磁石吸住的鐵屑。
將領掃過滿室的人,朗聲道:“陛下念侯府新喪,特賜安神香十盒,貢緞二十匹。另言,太夫人雖有錯,然人死罪消,著以侯爵夫人規制治喪,以示天恩。”
恩威并施,軟硬兼施。既給了侯府面子,又釘死了安氏的罪名,最后那句“天恩”,更是敲在每個人心上的警鐘——此事到此為止,再查就是抗旨。
蕭遠山和蕭煜立刻跪下,額頭貼在金磚上:“臣,謝陛下隆恩!”
將領卻沒走,目光忽然轉向女眷堆,像鷹隼尋著了獵物,落在沈靜姝身上:“陛下還問起沈夫人,聽聞夫人舊疾未愈,特準陳太醫日后常入府診脈。”
“嘶——”幾聲抽氣聲從不同角落冒出來,又趕緊被捂住。柳姨娘的絹帕掉在了地上,她都沒敢撿。皇帝竟特意記著一個世子夫人?這恩典太沉,沉得像藏著刀。
沈靜姝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瞬間冰涼。陳太醫,是當年給阮姨娘診病的太醫!皇帝是在提醒她?監視她?還是……他也知道了阮姨娘的秘密,在試探她的反應?
她抬眼時,正撞見蕭遠山的目光,那里面的深沉像寒潭,深不見底。再看蕭煜,他仍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陰影,可負在身后的手,指節分明曲了曲,指甲掐進掌心——他也驚了,只是比旁人藏得更深。
“臣婦,謝陛下隆恩。”她伏下身,額頭觸到冰涼的蒲團,聲音穩得沒半點顫,可心底的浪早已掀翻了船。
靈堂里的香燭氣更濃了,纏在身上,像捆人的繩。她忽然覺得這不是靈堂,是戲臺,每個人都戴著面具:蕭遠山的溫和面具,蕭煜的冷漠面具,柳姨娘的怯懦面具,連那御林軍將領,都戴著“傳旨”的面具。而她,被皇帝的一道口諭,推到了戲臺中央,成了所有人的靶子。
風從窗縫里鉆進來,吹得白幡輕輕晃,掃過蕭煜的袍角。沈靜姝攥緊了袖中的銀簪,簪頭的梅花硌得掌心疼。觀星閣的線索懸在頭頂,皇帝的“恩典”纏在身上,蕭氏父子的目光織成了網。
雪還在下,靈堂的燭火忽明忽暗,映著滿室的人影,像極了這場未完的陰謀,藏著數不清的秘密與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