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靜姝指尖觸到紙團的剎那,梅花冷香便順著楮皮纖維的紋路鉆進來——那香氣清冽如落梅庵的積雪融水,混著一點似有若無的龍涎余韻,與御座銅爐的氣息隱隱相契。她廣袖微垂,桑皮紙的薄韌感貼在掌心舊傷處,內里蠟丸的弧度硌得指節發麻,竟是殷紅如凝血,表面還印著細如蚊足的梅枝暗紋。
侯府馬車碾過積雪的聲響越來越近,車夫頭戴的氈帽壓得極低,帽檐沾著的雪粒未化,青布號衣的領口卻磨出毛邊——絕非府中伺候多年的老人。春雨早候在車轅邊,青布裙裾上沾著泥點,扶她時指尖的薄繭用力按在臂彎,那是早年伺候阮姨娘時練出的針黹功底,此刻成了無聲的警示。
車簾落下的瞬間,一股銀骨炭的暖意裹著陳舊木味撲面而來。錦墊是早年她親手挑的秋香色纏枝蓮紋樣,只是邊角已磨得發亮,露出里面的木棉絮。沈靜姝借著炭盆微光攤開紙團,桑皮紙的楮皮纖維根根分明,蠟丸在火光照映下泛著暗啞的紅光,倒像阮姨娘當年常用的胭脂色。圖紙上的松煙墨線沉暗無光澤,亭臺柳影的筆觸卻穩得驚人,唯有假山輪廓處的墨色略深——分明是反復勾勒過的猶豫。
望荷亭……沈靜姝指尖點在紙上。那座荒亭的飛檐曾被她折過的柳枝擦過,亭柱上還留著兒時刻的“阮”字,只是后來被安氏命人用膩子填平了。可這假山后的玄機,她前世竟毫不知情。
馬車在側門停下時,她已將蠟丸塞進貼身荷包的織金錦夾層——那荷包還是蕭煜早年送的,鴛鴦紋早已磨得模糊。兩小廝披的素麻孝衣泛著未漿洗的毛糙感,麻線在頸后打了個潦草的結,見她下車,眼角的余光卻偷偷瞟向她的袖袋。管事的青布褡膊系得太緊,說話時喉結滾動,“錦瑟院”三字咬得格外重,倒像在提醒什么。
青石板上的積雪被掃得干凈,卻留著掃帚劃過的凌亂痕跡,像極了府中此刻的局勢。白幡用的生絹未染勻,在風里飄得歪歪斜斜,香燭味混著紙錢的焦糊氣鉆進鼻腔,嗆得她喉頭發緊。那些低頭疾走的仆婦,素服下露出的襖角竟有桃紅綢緞——安氏的喪期,誰敢如此僭越?
錦瑟院的朱門虛掩著,院里的玉蘭樹落盡了葉,枝椏上的冰棱墜得枝條微彎。那架錦瑟還立在靠窗處,桐木琴身裂著細密的冰裂紋,琴弦卻繃得緊直,泛著上過蠟的油光。幾個丫鬟垂手侍立,月白比甲的針腳歪歪扭扭,領頭的婆子袖中露出半截銀鐲子,刻著的“侯府”二字卻缺了一角——是臨時從別處抽調來的閑人。
“都下去。”沈靜姝的聲音裹著炭盆的暖意,卻冷得像窗上的冰花。
門閂落下的剎那,春雨便撲過來攥住她的手:“小姐!張嬤嬤一家前夜被塞進黑篷車,聽說往京郊亂葬崗去了!世子爺連問都沒問,還把太夫人的庫房封了,賬冊全搬到自己院里!”她攥著絹帕的指節泛白,帕子上的纏枝蓮繡樣被掐得變形,“咱們院的人夜里總在窗根下徘徊,我昨兒還在墻角發現了半截銀針!”
沈靜姝走到窗邊,指甲劃過窗欞上的冰花,留下一道細碎的痕。蕭煜的動作快得像斬釘截鐵,肅清安氏余黨,掌控侯府財權,可他為何要把她遷回錦瑟院?是想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還是……另有圖謀?袖中荷包的蠟丸硌得掌心發疼,望荷亭的方位在腦中愈發清晰——那里靠近外墻的排水口,正是當年阮家軍舊部傳遞消息的隱秘路徑。
“取那件月白缞衣來。”她轉身時,眼底已無半分波瀾,“去榮禧堂磕個頭,總得讓人家看看‘孝子賢媳’的模樣。”
榮禧堂的白燭燒得正旺,燭淚順著盤龍燭臺淌下來,凝成蜿蜒的冰柱。陰沉木棺槨停在正中,柏木靈位上“安氏之位”四字用朱砂寫就,卻描得歪歪斜斜。柳姨娘領頭跪在左側,哭得肩頭聳動,絹帕捂著臉,指縫里卻露著未掉的胭脂,淚水早被風吹干了。
蕭遠山立在棺旁,素綢袍擺掃過金磚的弧度發僵,玄色纏帶裹著的手腕抵在棺沿,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竟比半月前見時蒼老了許多,鬢角的白發刺得人眼疼,卻連眼角的紋路都繃得筆直——是悲痛,還是解脫后的茫然?
蕭煜站在他身后半步,素服的領口滾邊用的是半舊的素綾,腰間墨玉帶扣磨得發亮。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淺影,仿佛堂內的哭聲、誦經聲都與他無關,直到沈靜姝跪地磕頭時,那目光才像寒星般掃過她的發髻,在青鸞簪的鸞鳥眼上頓了半瞬。
沈靜姝磕完三個頭,起身時故意撞了柳姨娘一下。那女人驚呼著抬頭,紅腫的眼睛里滿是怨毒,卻在觸到沈靜姝的目光時猛地瑟縮了一下——她在怕,怕安氏的舊賬會算到自己頭上。
香燭的濃煙嗆得人頭暈,沈靜姝借著捂鼻的動作瞄了眼窗外,鉛灰色的云壓得更低了,風卷著雪沫子打在窗紙上,發出沙沙的響。一炷香的功夫剛過,她便扶著春雨的手起身:“身子不適,去凈房緩一緩。”
后花園的積雪沒到腳踝,每一步都陷得很深。枯藤架的枝條掛著冰棱,劃過人臉時生疼。越往西北角走,腳步聲越輕,連風聲都像被積雪吞了進去。望荷亭的亭頂缺了兩塊瓦,露出黑漆漆的椽子,柱上的紅漆剝落得只剩斑駁痕跡,倒像安氏那張涂滿脂粉的臉。
“盯著路口,見人就咳三聲。”沈靜姝把暖爐塞給春雨,自己踩著積雪走到亭邊。老柳的枝條抽打著亭柱,發出嗚嗚的響,倒像有人在哭。假山果然如圖紙所畫,太湖石的孔洞里塞著枯藤,積雪下的石根處泛著潮潤的黑。
指尖拂過冰涼的石塊,楮皮纖維的觸感還留在掌心。她按圖紙所示找到最矮的那塊太湖石,指腹探進石縫——果然有松動感。用力一按,石塊向內陷了半寸,緊接著便是“咔嗒”一聲輕響,旁邊的巨石緩緩移開,露出的縫隙里涌出土腥味的冷風,混著一點陳舊的墨香。
是密道!沈靜姝剛要彎腰,身后突然傳來一聲咳嗽——不是春雨的暗號,是男人的清咳,帶著雪粒的涼意。
她猛地回頭,蕭煜就站在亭外的雪地里,素白常服與雪地融成一片,唯有腰間墨玉帶扣泛著冷光。他的頭發上沾著細碎的雪沫,睫毛上也凝著白霜,目光落在那道縫隙上,深不見底。
“這里,”他開口,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冰碴子,“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寒風卷著雪沫子撲過來,掀動他的衣擺,也吹得密道里的氣息愈發清晰——那是松煙墨混著朱砂的味道,與當年阮姨娘手札上的墨味一模一樣。蕭煜的目光在她掌心掃過,那里還留著蠟丸硌出的紅痕。他是怎么來的?是一直跟著她,還是本就知道這密道?那粒帶著梅香的蠟丸,會不會與他有關?